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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赴大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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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大宴来得比预想中要早,同样超出预想的是,这次大宴的地点,竟然既没有设在林辰府上,也没有设在军营里,而是奇怪地设在徐副都护的宅上。
饶是赵二虎那般粗神经的人,都察觉不对,急急忙忙地找林辰商议。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医馆,问林辰:“大宴设在徐老的府上,应该不是你安排的吧?”
林辰失笑:“我近日身体不适,哪里有时间安排大宴,都全部交给下边儿的人去做了。反正他们怎么安排,我配合就行。”
“你说你,平时顶着个脑袋挺聪明,怎么在要事上犯糊涂!”赵二虎犯了愁,“大宴是能随便就交给他人安排的吗?再不济,你也得自己看一眼不是?现在好了,你是自己给自己挖坑。等着瞧吧,等会儿肯定跳出一群豺狼虎豹,等着分你的肉吃。”
林辰轻笑,看了看天色。
夜色渐渐笼罩了边关的大地,白日里炽热的阳光已经悄然退场,只留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月亮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初露锋芒,银白色的光辉洒在静谧的城池之上。
估摸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林辰简单道:“我现在准备出发了,你跟我一起,还是稍后再去?”
赵二虎也瞥了一眼窗外:“现在去?太早了吧。”
“散步过去”,林辰站起身,活动几步。
赵二虎挑眉,胡髯也略微上扬:“那恐怕有点晚了。”
“晚点儿好”,林辰活动颈项,晃了晃脑袋,仍旧笑道,“总该给豺狼虎豹点儿时间,让他们商量好如何发难。我们若是早早地就待在大宴上,他们岂不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哟,听这意思,你还挺希望他们找你麻烦?”赵二虎审视着林辰的笑容,又是新一次的不解,“我是真没见过你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解释解释?”
林辰看着床边徐徐燃烧的蜡烛,笑道:“就像是火苗散布于茫茫荒原之中,如果想要一一扑灭,必定要花费大力气。”
赵二虎隐约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你选择激起一场大火?”
“没错”,林辰整理衣裳和袖口。
虽然知道她有自己的谋划,但赵二虎总还是觉得太过冒险:“不怕这一场火烧得太大,变成引火上身?”
一声轻笑,林辰的表情有些玩世不恭。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赵叔,你说现在,你,我,整个伏陆城的士兵,处在的是什么时代?”
她的语气严肃,赵二虎当真认真思考起来。唯一的遗憾是,本就不灵光的脑袋,一如既往地想不出任何精妙的结论,便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危在旦夕。”
确实是危机四伏。突厥和大唐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可突厥早已虎视眈眈。一朝南下,大唐没有足够的抵抗之力,百姓必然颠沛流离。
“没错”,林辰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了。她变得严肃,微一低头,碎发投射的阴影让她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黯然,“利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自然是危在旦夕。”
听到她这样说,赵二虎的须髯都挤在一起。
“可是,不用担心”,林辰话锋一转,突然笑了,“担心什么呢?巨石将要滚落,总有人义无反顾地顶住巨石。利剑坠落,总有人用自己的双手握住锋利的剑刃。”
赵二虎快要被她绕晕了:“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只是祈祷有人能顶住巨石、握住剑刃吗?”
“不”,林辰似乎被他的话所逗,哈哈大笑,笑里却有藏不住的傲气,“我只是想说,为了天下苍生,我甘心成为那个以血肉之躯挡住利剑的人罢了。”
赵二虎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一不留神儿,就让她装上了呢?心里想了半天,才重新找到话题的起点:“这些跟你故意激起军中的怨气有什么关系?”
林辰上扬的唇角微微收敛:“时局造就一切。倘或我连军心都不能镇住,又谈什么为天下苍生执剑?但是我敢狂言,整个伏陆城,整个边关,乃至于整个大唐,不会有比我更适合领导迎战突厥的人。所以,我相信,无论出于何种私人仇怨,全军最终必然会为了击败突厥,而短暂地拥护我。”
“可是你怎么说服全军,证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呢?”难得地,赵二虎精准地找出她言语里的疏漏。
“谁说我要证明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林辰轻轻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狡黠,“他们不是已经帮我把靶子立好了吗?我不需要证明我比所有人都合适,只需要证明我比靶子合适而已。”
赵二虎思考过后,明白了她的意思,竟莫名有些同情徐老了。
尔后,林辰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赵二虎急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缓缓。斜月悬挂在头上,恰如一把弯刀。林辰抬眼看见月亮,轻轻一笑。路上聊了些闲话,不留神便已到达徐宅。
门口看守的老门卫,或许是上了年纪,夜晚眼神便不太好,又或许是本就不认识林辰和赵二虎,拦着两人便问做什么。林辰将身份牌递给老门卫看过后,老门卫便准备进门通报。
林辰拦住了他:“不必通报,我们自己进去。”
老门卫竟丝毫没有在意,直接放他们进去了。
刚走入内,就已经听见庭院里的嘈杂喧闹,是普通士兵们在饮酒玩乐。他们坐在庭院里,庭院中间烧着一盆火,四周放着圆桌。士兵们坐在圆桌旁,把酒言欢,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金属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豪迈的笑声和激动的争论交织在一起。
看着他们的欢喜,林辰笑了笑,没有打扰他们,与赵二虎绕了个路,从侧边长廊走向正厅。
离正厅还有十余步时,便听见厅里传来的高声交谈。不知是否因为已经有了些醉意,还是因为没有预料到林辰就在门外,说话者言辞直接,并不避讳。不用细听,便能听清他说的话:“当今之局势,必得由徐老来主持,林辰黄口小儿,不堪大任。”
林辰听罢,笑了,冲赵二虎使了个眼色,那神情分明说的就是“我猜对了”。
赵二虎耸耸肩,尔后便想进门。
“稍等”,林辰一伸手拦住了他,“我听听他们还会聊些什么。”
本次宴会本就是围绕着徐老安排的,厅里众人基本都是徐老的亲信。林辰的缺席,更是让他们敞开了心扉,肆意畅聊。话题已经到了批判林辰,但没聊一会儿,话题又转到对突厥的态度。对此话题,众人似乎意见更杂,或说守,或说攻,甚至在酒水的刺激下甚至说出每年供给突厥,以求和平。
但最后一种终究是少数,甚至一出口便遭到了指责。
林辰听着众人的闲聊,唇角上扬,同时默默记住了“供给”态度的人。
眼见时机差不多,林辰冲赵二虎轻抬下颌。两人突然出现在门外,竟把厅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徐老端坐在主位,见林辰到来,下意识地就想起身。但屁股离凳一半,突然想起众人对他的拥护,心安理得地坠回圆凳上。冲林辰和赵二虎随意地一抱拳:“林都护、赵副都护,怎么才来?我们酒都快喝完了,快请坐。”边说着,随手指向自己身边的左右位,显然是已经帮他们都安排好了。
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倒让知道内情的赵二虎兀自偷笑。赵二虎暂且不准备落座,退在一旁。冲林辰一挑眉,意思是该她表演了。
林辰倒也不避,单刀直入:“徐老,我的位置在哪儿?”
“自然是哪儿有空位就坐哪儿”,徐老哪儿能听不出他的深意,打着呵呵,轻拍自己身边的座椅,“喏,这儿不就有个空位吗?只要你想坐,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意有所指。
林辰仍然笑着:“我不贪心,只坐该属于我的位置。”
徐老的笑容消去,眼里的不快缓缓上来:“军中大宴,林将军既然迟到,那剩下的是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哪里有什么属于你的位置?”
并不着急,林辰的态度依旧从容:“原来军中竟然是以先后论位置的吗?什么时候新定的规矩,竟从未通知过我。”
徐老的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他实在觉得林辰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花迸溅,使得原本轻松的笑语和酒令声渐渐低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沉默。众人低头饮酒,目光不露痕迹地在林辰和原大将军之间来回转移,静静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席中,李甲眼轱辘一转,敏锐地察觉到这或许正是新王代替旧王的时刻,也正是自己乘势而起的契机。他果断站起来,斥责道:“林将军未免太傲慢了!于私,徐老是长者;于公,徐老是你的前辈,又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怎可如此和他说话?”
又一个靶子。
林辰笑了:“你说得很对。”
李甲一怔,没想到她会认同自己。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林辰凝视着李甲的眼睛,突然反问。
李甲说:“这是礼。”
林辰想了想,眼神里始终含着轻松的笑意。她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继续发问:“我有一个疑惑,想请李君解答。”
李甲没有多想,径直道:“请说。”
“李君与人论道,如果遇见不讲仁义的人,突然张口便大谈仁义。李君会信服吗? ”林辰直接问道。
李甲感觉这一答案太过明显,总担心后续会有陷阱在等着他。可是不顺着那一明显的答案作答,更显得奇怪,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自然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林辰微微点头,笑道,“那么,李君谈‘礼’,自然也是不可信的。”
这句话让李甲感到被冒犯了,最初的谋利之心,此时也是当真被怒气所取代。他瞪圆了双眼,霎时间眼睛里竟爬上红血丝:“你什么意思?”
“实话而已。毕竟,人人都会用‘礼’字来评价他人,可是又有自己以‘礼’约束自己”,林辰轻笑,随即笑容慢慢收敛。她看向李甲,眼神显出些许锐利,“倘若李君的确懂‘礼’、守‘礼’,就不会把‘礼’挂在嘴边,以此来指责他人。而是会把‘礼’放在心中用以约束自己。我说得对吗?”
李甲憋红了脸,知道自己上了当,现在却没有下台的余地,硬着头皮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也只是一时之间为国事担心,而失却分寸罢了。将军何必纠缠不休?”
“的确不用纠缠。毕竟孔夫子也说过,一旦面临战事,他愿意共事的,是‘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注:指谨慎小心的人)。但李君出言轻率,的确不是谨慎的人”,林辰笑了笑,“孔夫子认为不足以共事的人,我自然更不觉得能与之同行。”
“你……”李甲当真是吃了哑巴亏,又气又无奈。想反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又怕继续被林辰带进坑里。可不反驳,便觉得自己真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两相权衡取其轻,他最终还是不说话了。忍住心中的不满,躲回人堆里。
林辰并没有太意外。等李甲这一靶子被打倒,她看了看在场者的脸色,大多已经收敛了心中的怒气。
这就够了,林辰想。稍微缓了缓,林辰转向徐老,露出“核善”的笑容。她抱拳拱手,微微弯腰,轻声问道:“徐老,您觉得,哪儿是我的位置呢?”
李甲争论失败,已经让徐老心中有所担忧。一抬头,猛地看见林辰的笑容,心中猛地冷战。他隐约感到,自己在林辰的眼里,已经成了杀给群鸡看的一只猴。唯一的问题,只是自己这只猴,是主动让林辰杀,还是受辱让林辰杀掉。
徐老其实是不甘心的。
他想,自己不是李甲那种只动动嘴皮子,就想一本万利的人。自己的职位和权力,是一战一战累起来的,是一日一日熬出来的。凭什么他林辰要往上爬,自己就得给他让位置呢?
可是……
徐老闭上了双眼。他不再是春秋鼎盛之年,身体衰弱,精力、思维也都不如从前。除非林辰突然暴露出巨大的缺点,否则,他有什么理由不让位给林辰?况且,他诚然有私心,但也有一颗公心。
让了吧。
徐老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他起身,腿一时无力,差点向后摔倒。林辰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没有让他在众人面前露出衰弱之态。
“你……”徐老略有吃惊,但也没有太过意外。他摇摇头,低声说,“今日也算是我承了你恩情了。”
林辰亦是低声回答:“应该的。”
徐老笑笑,抬高声音,说给众人听:“来!”
此前厅中众人,因为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再加上李甲一事,或是埋首用餐,或是几人交流,佯装没有注意到两人有矛盾,实则默默等待最后的尘埃落定。直到徐老高声一呼,众人抬头,便看见徐老握着林辰的手,将他扶上自己的主座。
“这是你的位置”,徐老是在告诉林辰,同时也向众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年事已高,现在忝任副都护之职,也不过是因为陛下顾念臣子。的确也该让年轻人历练。”
林辰没有在意他话里残留的不甘,佯装不知,平静地接受道:“多谢徐老厚爱。”
说着,林辰坐在圆桌的主位,而徐老在她的左手位落座。赵二虎见此,便坐在仍空着的右手位。
厅里的众人已经明白,一场风波已经平息,至少在短时间里,徐老和林辰二人已经达成了共识。群龙无首,他们也不必再刻意搅动波澜。于是仿佛此前的批判从未发生过,厅里众人高高兴兴地举起酒杯,称赞林辰的少年英才。
此刻厅里受伤的只有一个人。
李甲默默地用宽袍大袖挡住自己的脸。
不是,你们说和好就和好了,那我算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