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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荷包里脊 ...

  •   张荦很清楚,在盆景里乱拨乱戳,不好好当差,损毁宫中之物,是有违宫规的。

      但夜深了,寝殿附近守夜的基本都在悄咪咪点豆子、打瞌睡,况且他也做得隐蔽,侥幸地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不幸的是,他被当场抓包。

      他心惊肉跳,以为自己怕是又惹事了,迟迟转头,谁知对上的却不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来人约莫四十多,鼻梁高挺鼻头圆润,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端详他留下的鬼画符。下垂的眼角弯下几行细纹,显出一副谦和可亲的敦厚之态。

      这根本不是要训人的架势,况且此人年岁看上去颇有阅历,可衣着却朴素一般,跟他一样的灰蓝褂子,貌似并不是什么有品级的大太监。

      张荦曾远远见到过几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他们穿着华美的飞鱼锦服,或是戴着价值不菲的三山玉冠,摇头摆尾神气得紧,好似这宫里所有人见着他们都得让道。

      显然,与眼前这温良恭驯之人,根本不是一个路数。或许他跟王福平一样,成年之后,为了生计才净身入宫,所以虽然年岁大些,也没在宫里待几年,并未混到什么品级。

      张荦惯会做人的,尤其是在宫里遇到身世凄苦的,总会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意。

      于是,他将手里精心挑拣的树枝从中一掰,分了这年长太监半根,又用目光扫了扫旁边另一只盆景,小声道:“你也想学字吧?别不好意思,多大岁数想学,都不丢人。”

      *

      至此,皇帝就隔三差五地召幸兰芷,有时赵选侍也会去。

      赵选侍即是贞嫔生前的贴身大宫女,贞嫔殁后,将儿子祁澹托付给她。

      赵选侍自己无所出,又感念前主子恩德,对祁澹很是尽心,而祁澹年纪又小,所以也很黏着她,读书时,常嚷着要赵选侍在旁添墨。

      这么一来二去,后来基本上赵选侍每回都会陪同。

      祁澹念书之事暗度陈仓,行得隐蔽,像张荦这些近前伺候的,都被严正知会过要守口如瓶。

      外人只知皇帝召幸了兰才人,皇帝又召幸了赵选侍。

      长此以往,有心人恶意揣度,说皇帝修道迷心,性情大变,先是清心寡欲,如今又酷爱‘双燕并飞’,恐有损龙体,不利绵延国嗣。

      一时间,谏言劝慰皇帝,弹劾兰赵二人为妖妃的折子,有如隆冬大雪漫天飞。

      皇帝大怒,这谁能不大怒啊?

      养你们一群大臣,不好好忧国忧民,天天盯着朕的私生活逼逼叨叨。不召后宫要谏言,召幸后宫也要谏言。

      皇帝之所以,想了这么个刁钻的法子教祁澹读书,就是因为之前本想钦点新科状元给年仅六岁的祁澹当老师,引来群臣一顿口水骂仗。

      一会儿说六皇子年纪尚幼,一会又说只有太子才配有专门的太子太傅教导,有违祖制,不合规矩。

      反正说来说去,群臣就是看不上这个‘妖道’所出的六皇子。

      皇帝已经退让过一次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凡是弹劾兰赵的折子通通打回。

      古来谏臣都是有几斤犟骨头在身上的,你越压制,我越来劲。这场君臣较量,僵持不下,愈演愈烈。

      张荦本来每天窗下偷师,学得正欢,最近担心兰芷受此事影响,常常心不在焉。

      快到午膳,永宁宫小厨房热火朝天。

      他坐在炉边看火,心思随着砂锅气孔上的炊烟飘飘悠悠。

      最近晚上学到深夜,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挑燕窝毛,本就缺觉,加之精神不集中,飘着飘着,就飘去见周公了。

      梦中漆黑如夜,他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奔跑追寻,借着月光,他又看到那个黑影,这次他好像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

      她有飘逸的长发,飘飞的衣裙,是个女子。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追上去,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遍体生寒的凉意。

      她的手好凉。

      “喂,醒醒,张荦——”王福平拍他的肩,“该去送菜了。”

      “嗯?”张荦一个激灵惊醒,睡眼朦胧。

      王福平见他无精打采,干净的眼白染上了血丝,叹了口气,“嘚了,我去送吧。”

      “王总管,奴才去吧。”张荦忙站起来,一把又被王福平按下。

      “这么困,午膳后好好睡会儿。”王福平提着食盒朝外走。

      永宁宫小厨房在宫里颇有名气,尤其王福平的一道‘荷包里脊’,更是得到过皇帝的赞赏。

      一枚枚玲珑金黄的‘小荷包’,外皮酥脆,内馅嫩香,沾上花椒香盐,或者酸甜果酱,众口兼顾,老少咸宜,尝了就没有不喜欢的。

      皇帝来了兴致,喜欢与臣下同乐,命永宁宫以后做‘荷包里脊’,也往内阁送一份。

      今儿是除夕,阁臣们辛苦,要下午才休沐。

      皇帝往年都会在这日午膳给文华殿加餐犒劳,但最近因为兰赵二人之事,君臣关系有些僵,谁都不想先低头。惠妃娘娘目光如炬,一早特意点了王福平这道‘荷包里脊’。

      之前几次,都是张荦主动请缨去送。他是藏有私心的,想着多往内阁跑两趟混脸熟,认识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是不是就能打听到些弹劾兰芷的事儿?

      殊不知,能在内阁办事的太监,既读书认字又眼界开阔,哪个不是人精?岂是他一个打杂小太监,可以随意攀结。去了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午膳过后,小厨房里基本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除夕晚膳小厨房不用开火,惠妃会去陪皇帝。

      宫人们在这日大多也是摩拳擦掌,忙着往主子跟前挤,变着法儿地哄主子开心,因为过年嘛,赏钱多。

      王福平是不在宫里过年的。傍晚时分,他见张荦补完觉醒来,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气,拉着他往小厨房后头的一个小房间走。

      这小房间是从仓库里隔出来的,就够放下一个单人的窄小板床,平日王福平用来眯午觉。

      别看这地方小,却是独一份的恩宠。在宫里,并不是所有的太监都能随便找个地方眯午觉的。

      只因惠妃每日早起雷打不动,要吃王福平煨的燕窝汤,而王福平煨燕窝手艺独到,且精细非凡,单是挑燕窝毛就要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早起,惠妃娘娘特批一块地方供他午后小憩。

      两人往板床上一坐,木板吱呀一响。

      王福平从怀中掏出半壶烧酒,“我悄悄瞒下的状元红,起码二十年。”眯眼轻嗅,“这么好的酒拿来做菜,糟践了。”晃了晃壶身,“还剩四两,一人一半。”

      他又变戏法而似的从床下摸出两只白瓷酒杯。

      张荦嘴角上扬,看来王总管平时没少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儿。

      几杯酒下肚,王福平舒服地靠在墙上,双眼眯缝。张荦的脸却又爬上愁容,攥着酒杯,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

      “身在曹营心在汉。”王福平指着他的鼻子,像骂又不像,似是宫外撒酒疯的泼皮,在大侃特侃吹牛皮。

      张荦苦笑了一声,默认。

      他总是愿意在王福平面前展露自己真实的内心,因为他觉得王福平这个人,是他在宫里遇到的,最不像宫里人的宫里人。

      王福平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如蚊蚋,“没事了,湘王找人按了下来。”

      张荦双目忽亮,猛对上王福平的醉眼。那双方才还醉意朦胧的眼,此刻清醒又笃定地回望着张荦。

      王福平送‘荷包里脊’去文华殿,实则去帮张荦打探消息了?

      他可真是个古道热肠,讲义气够朋友。不对,如此说来,王福平知道他每回主动去内阁送菜,阳奉阴违,其实是为打听消息?

      王福平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每回提到兰主子,你耳朵竖得比兔子高,眼睛瞪得比老鹰亮,就你那点小心思,挂在脸上按斤叫卖,我还能不识货吗?”

      张荦正感叹于自己在过来人面前被剥得精光,又闻得王福平道:“惠妃娘娘赏了我些过节的鱼肉,肉我家里有,那两斤归你了。”

      张荦仰脸,怔望着他。

      王福平怼道:“发什么愣啊。平日里上赶着巴结我,又嘴甜又勤快,不就是盼着我这个厨房总管牙缝里漏点油水,好去你家兰主子跟前摇尾巴嘛。”

      张荦:“我……”

      王福平眼神瞟向他的手,那原本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肿的肿,红的红,布满了冻疮,有些指节处还水溃破皮。

      他从枕边掏出一贴药,“宫外买的冻疮膏,这段时间辛苦你帮我挑燕窝。”

      “小事。”

      王福平又嘀咕道:“你为你家兰主子可真豁得出去。”

      王福平每晚出宫回家住,入冬就进宫晚,常常发愁找不到人帮忙挑燕窝毛。

      他进宫三年,凭着一身讨主子喜的厨艺,成了永宁宫小厨房总管,但小厨房又不是尚膳监,说好听点算个总管,其实就是个无品级的虚职,手下仅管着三四号人。

      这几个人也不都是整天围着厨房转,还有别的杂事。挑燕窝毛是个精细活儿,大冬天早晨寒气未消之时,泡在冷水中一两个时辰,别人帮一两次可以,次次帮也没这精力。

      张荦来了之后,王福平就没为这事儿愁过,被他主动承包。

      还有很多其他事儿,张荦也都很殷勤,有时王福平心里过意不去,张荦就淡淡一笑,与他半开玩笑,“王总管以后厨房捞油水,奴才见者有份就成了。”

      王福平咪了口酒,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再抬举,也得明白主仆之间的分寸。主子赏的猪肉,你能吃,有些肉哇,咱们这种人,一辈子尝不着。”

      许是喝了酒,这老太监的后半句话,有些露骨,臊得小太监霎时耳尖薄红。

      张荦不是个蠢的,明白王福平在说什么。他对兰芷是有异于常人的亲近之情,可可,在外人看来竟是这种?男女之情?

      这太疯狂了!别说兰芷是主,他是仆,单说他自己,他是个太监,太监怎么可能跟‘男女之情’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哈哈哈——”王福平见他这心慌意乱的小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监惯会取笑捉弄人!

      张荦恼地斜眼剜他,“一辈子尝不着就尝不着呗,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能尝着?”

      王福平这下不笑了,仰着头,虚眼看向远方。

      “我还真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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