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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栗子皮 ...

  •   越是真实的荒唐,越是共识的沉默。
      这群能把沈清鱼传成“想跟外门弟子睡觉,劈了一个瘸腿姑娘”的三好剑修,对司马熏一直牵着她不放的事实强装眼瞎,反而个个都无比体贴她的难过,她离开凌天宗,住在孙夫人买下的院子里,他们就陆续登门探望。
      就连群星会里有过过节的苍阳宗弟子,听闻小疯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也别别扭扭地过来说几句话,翻来覆去就是“小天命里没发挥好,我们再比一次”。
      怪无趣的。
      倒是周流来的时候起了点小小的波折。
      小白鹅去照顾狗头鸟,发现这鸟与他的地位一般无二,都是弟中弟。它在令狐熙养的一众妖兽里,也是被大哥们差遣干活的那个。一人一鸟相见恨晚,一个说话一个犬吠,很有共同语言,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天启仙府看着那么危险,他没想到狸奴会进去还不够半天就出来,心里记挂着大家,坐立不安。狗头鸟见他这样,干脆驮着他到处乱飞,两小只玩得不亦乐乎。
      等周流玩了几天回来,就发现凌天宗的气氛不对,所有人都是谨言慎行,像是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他找了相识的伙伴,那人曾是和平门门生,见到他就摇头叹息,还含着眼泪,说:“死了。”
      “谁死了!”
      “门主的哥哥,沈清达,死了。”
      “哦,吓死我了……”
      周流和沈清达没什么感情,他都没见过这人。
      “他本来就死了,你说这个干什么?”
      仔细问了一遍发现天启仙府有魔气溢出,各宗主都派了人进去查探,但还没人能出来。只有狸奴带着遗体出来了,那其他兄弟呢?
      狸奴变得很陌生,像个长着她的脸的傀儡人偶,说话很慢,只有一个固定的表情。
      周流还不懂他心里的这种惊慌是为什么,全当做是对还在仙府里的兄弟们的担忧,越来越慌,她走神时就在她眼前挥手晃醒她接着问,但她走神太多次,他快忍不住了。
      孙夫人在旁边看着也快忍不住往他后脑勺上拍一巴掌。
      又是梦中出窍,又是灵魂绞杀,又是魔气傀儡,又是幻境迷阵的,小白鹅觉得这个仙府的难度过高,对兄弟们很担心。他想问“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也不管管他们”,又觉得这样不对,一时理不出头绪,惊慌和无力感在他心里交织。
      踱步时余光看到她又在走神,他鬼使神差问一句:“沈清达就那么重要吗!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样!”
      孙夫人惊得一跳。
      周流也被自己吓到了,喊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但她已经听见了。
      在两个人长久的,屏息的凝视里,响起一个苍白又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孙夫人心疼地把人抱住,瞪周流一眼示意他快滚。
      周流无法动弹。
      他从未见过人崩溃的样子,但今天他见到了,这个崩溃的人是他的妹妹,是被他的一句话击溃的。她甚至没有力气哭叫,只是揪着自己心口掉眼泪,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道歉:“对不起……我做不到,对不起……”
      这只在和平年代追求杀剑的小白鹅,第一次真正伤害到什么人,见识到了“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把自己的妹妹刺伤了。
      要认识一个人多久才有资格为他掉眼泪,要哭多久才算合理。
      崔平安问她:姐姐,我哭不出来,是对的吗?
      她不知道,但大约哭得停不下来是不对的。
      “哎哟,哎哟!婶婶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狸奴……”
      沈清鱼现在还能听见别人的声音,她把眼泪止住了。哭十年再走出来,哭一天就走出来,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装的。但对别人来说就很不一样。她哭两声就走出来,别人就不必为她牵肠挂肚。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一个陌路人。
      她笑起来,“小白鹅,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的,还没出来只是因为仙府太大了。仙府之主,”她笑着停了很久,好像没停过一样继续说,“已死。”她又停住,“魔气已经消退,剩下的他们能够应对的,你要相信他们。”
      周流只看见一个自己把自己拼起来的碎傀儡,他心中的惊慌终于落到了实处。孙夫人叹了又叹,把他硬拖出去。她笑着看他们离开。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难过,别人觉得你冷漠。难过两天,别人觉得你有情有义。十年了,二十年了,你还在难过,别人觉得你矫情,因为正常人不可能难过这么久。
      沈清鱼把含在嘴里的血吐出来,漱了漱口,烧帕子的时候胡思乱想:晕血症是不是这世上最有同情心的病?
      凭什么呢,我只是难过而已,我又没有祸害谁,又没有发疯报复人间。我难过又不耽误谁的事,你又不会像晕血一样跟着难过。
      噢,大概是太碍眼了。
      她在人前难过,让大家为难了——人家总得表现一下同情心吧。可她一直在难过,别人就得一直表现同情心,那多累呀。所以她应该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这样就相安无事了。
      沈清鱼为自己好用的脑子感到高兴。
      等孙夫人教训了一顿周流回来,屋里只剩下一封信:婶婶,我出去走一走,过一阵子就回来。
      “孙豪杰!”
      孙夫人是个凡人女子,家道中落后活得糙,人也彪悍,买的这院子并不大,身边也不用侍女照顾。她嫁人之后没入道,不耐烦陪孙豪杰那么久,觉得生老病死更有意思。
      此刻抓了扫帚满屋子撵着孙豪杰乱打,破口大骂:“哔你娘!我闺女呢?我闺女呢!你长那么大个顶什么用!连个女娃娃都看不住!我闺女呢!”
      孙豪杰挺没脸的,也没想到当年那么个小歪丫头如今这么有本事了,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走。
      “好了!趁没走远赶紧找人!”
      孙豪杰是化神期,放了神识出去找人,小歪丫头浑浑噩噩的,潜伏功法使得时断时续,很快找到她。
      火神卷起拳头,必须让这小歪丫头见识一下什么是“打到你醒”。孙夫人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火神“嘶”了一下,他这夫人天生神力,当年要拉她学拳她不肯,张嘴就说“你不错,给我当相公吧”,然后他就被哔了,就有了孙月半。
      孙夫人给沈清鱼的后脑勺也来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够,扣着她肩膀弯腰打她屁股。沈清鱼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被打蒙了。但是怪疼的,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哎哟!还知道躲!没傻透呢?”
      孙夫人抓着她手把她拽回家,一路走一路骂:“周家不懂得养儿子,沈家不懂得养闺女!你以后就跟着我!孙豪杰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自己看不住人还想打我闺女!”
      周流掀起的小浪花就这么被孙夫人“暴力”镇压了。
      沈清鱼现在得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孙夫人捶肩按腿,陪孙夫人散步聊天。像个灰姑娘,又像个受尽恶婆婆欺压的小媳妇。
      但她偏偏品出了几分安宁。
      今天吃栗子焖鸡,沈清鱼心情淡,也没有用什么便捷办法,就是慢吞吞地先一点点扒开硬壳,再一点点撕开软皮,权当给自己找些事做。
      孙夫人不太熟练地帮她剥栗子,让她讲点出爛城后遇见的有趣事情来解闷。
      她很清楚说什么话能逗长辈们开心,就把八傻蛋干过的无伤大雅的事拿出来打小报告,再提几句梁米,再提几句各峰头照顾过她的师兄姐们。
      孙夫人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你那个在妙手仙宗的师父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师父给了我一只玉枕,睡觉起来可精神了,二师兄养了一只灵鸟,飞起来特别快,大师兄对我也很好。”
      孙夫人心中叹气,不怪沈家的人没发现不对,这丫头避重就轻的本事实在是厉害,这么一大段话,只有小半句是跟她有关的。
      “在凌天宗的那个先生呢?”
      沈清鱼顿了一下,实在是无法从司马熏身上找出什么能讲给长辈听的事,土刑、逐月峰剑阵、天雷、天启仙府……她很迷茫,说了一句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话。
      “先生让我觉得安心。”
      孙夫人抠坏了一颗栗子。
      “小狸?”
      “嗯?没关系,栗子剥成什么样都能吃。”
      孙夫人有些说不出话,孙豪杰也让她觉得安心。男女在一起,最好也不过就是安心了。小狸真的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有一处膜衣始终摘不下来,沈清鱼左手抓住栗子,用右手大拇指去搓。
      “婶婶,您不入道,不害怕将来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就是了。”
      “您要先离开,不难过吗?”
      “那什么宴席总有散的时候。”
      沈清鱼只好更直白点,“您,怎么舍得呢?”
      孙夫人才算知道她想问什么,“嗐,我觉着你们修士的日子才危险呢。我都问过了,你们之前那个群星会,还有这劳什子仙府,都得死人的。”
      孙夫人过来捏她的脸,“你们那一家子历代都是求长生的,可能就没人教会你这事,人生无常啊,谁先走还不一定呢!就我们一路来的时候,坐的飞舟,哦唷!有个二愣子喝醉了酒,要去摘星星,没站稳摔了下去,啪!没了。”
      小竹盆里的栗子分两样,孙夫人剥的坑坑洼洼还带很多小碎皮,沈清鱼剥的就完完整整非常漂亮。孙夫人手在竹盆里扒拉几下,“你别怪婶婶多嘴说你……”
      “婶婶说吧,我想听。”
      “你家就是活得太讲究了!你爷爷,唷,事事争先,你还没出生那会,哦,把个沈谦教的,啧啧啧,也就挥剑厉害点,话都说不利索!你奶奶去得太早咯……那位要是还在,唉,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
      她看沈清鱼不介意,就接着说她,“好比你剥的这栗子吧,你虽然说栗子剥成什么样都能吃,可你回头拿进厨房了,肯定要把我剥的这些,自己再把皮撕下来,是不是?”
      沈清鱼不隐瞒,点点头。
      “你这丫头啊,哪都好,就是像你爷爷,老端着个沈家人的招牌,什么都要完美,婶婶看着都替你累。活得糙一点不好吗?你今儿就把这些栗子直接烧了,饭桌上婶婶再教你。”
      沈清鱼觉得自己活得够糙了,在一众女剑修里算最不讲究的了,旁人能像她用牙咬着爬去补刀吗?
      但婶婶这么说,她也就照做了。
      孙夫人夹了带小碎皮的栗子塞进她嘴里,“嚼着难受不?”
      “有点难受。”
      “咽得下去?”
      “咽得下。”
      “这不就得了,”孙夫人也夹一个带小碎皮的栗子,“我要是先走,我就是这小碎皮。你伯伯和胖儿要是先走,他们就是这小碎皮。不就吃点小碎皮嘛,难受是有点难受,可哪就活不下去了呢?”
      这话也不带脏字,也不带多少情绪,可就像迎面扇来一个巴掌,把她的眼泪都扇出来了。
      “哎哟!怎么哭了?”
      她胡乱摇头,“多谢婶婶教我。”
      “唉,你这丫头就是可人疼。”孙夫人给她夹菜,“快吃吧,饭桌上不准哭!哭得别人都吃不下饭了。”
      沈清鱼把眼泪和栗子皮都吞进肚子里。
      难受吗?
      难受呀。
      活不下去吗?
      要活,要活下去。
      她这手厨艺实在好吃,把孙夫人舌头都养刁了。孙夫人活得糙,孙豪杰更糙,两人是馒头配咸菜,管饱就能活,只有一个孙月半三天两头到酒家吃饭。
      孙夫人就着娇气包掉眼泪下饭,把自己吃撑了,看她要收拾碗筷,就拉住她,“晚点收拾能死?来陪我走走消食。”
      两人绕着院子四处走走。
      “秋风起了,该晒点腊味了。”
      “婶婶想吃什么样的,我去准备。”
      “欸,那敢情好。就那种肥中带瘦的腊肉,再搞点腊肠,也要肥一点。腊味就是要多油才香,再加点青菜去炒,哎哟!香哦。”
      孙夫人越说越美,“哎呀,你是不知道,从前婶婶家的厨子,拿五花肉还有一种什么鱼一起煎,拿来送酒。我夜里肚子饿了,溜去厨房吃了几口,哎呀!太香啦。可惜那厨子叫我娘辞了,这有什么呢,不就吃家里一点东西嘛。”
      红尘女儿有意思,孙夫人更有意思。
      “我想让婶婶跟我作伴了。”
      孙夫人唬了一跳,又笑,“行啊,你嫁来我们家吧。”
      “那不行,胖胖不喜欢我,他把我当妹妹的。”
      孙夫人想起儿子那个样,直摇头。
      “你听婶婶说,男人是得教的……”
      孙夫人拉着她唠了好些事,说得困了,回去睡午觉。
      沈清鱼把碗筷拿去洗,决定要入世。孙夫人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娇气包,要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滚一圈,才能好。
      未来小屋里多了一个厨房,厨房的窗户外面要种些葱,小院子里多了一排排晒腊肠的架子,还有小小一片地,种些白菜什么的。
      陆续有人从天启仙府里出来,沈靖平和席锋也出来了。各宗主聚在作为主办方的凌天宗讨论前因后果,沈清鱼也去听。沈谦夫妻见了她有些惊讶,沈靖平很欣慰。
      左右不过是反派的标准套路。
      此人出自幽玄宗,就是吴须羡说的那个,百年前在群星会上大发光彩,一个法阵就把妖族大军全部绞杀干净的天才。
      他也学得杂,法诀、阵法、机关、占卜、医术、剑术,什么都会。可惜修行遇到瓶颈,寿数要不够了都没能突破,他就选择夺舍,精挑细选选中了沈清达。
      不用卜算都知道会有天谴,他就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洞府也造成那个样子:一层土、一层空气、一层海,再来一遍,引力的方向都伪装得很合理。就算有人误闯进去,也不能找到他。
      除了天雷劈开的那个入口,他还有很多藏在密林和山沟沟里的洞口,装出有武林秘籍的模样,把人诱进去炼傀儡。
      也派一些傀儡出来探知世间事,有次让幽玄宗的人抓到了一只,他们就开始研究这个技术,拿宗门里的罪人炼制为奴,就是方士泠那样的。
      幽玄宗主很坦白,显然不觉得拿罪人炼奴算什么事,大宗门的规矩,自宗的罪人要怎么处理,旁人是不得多嘴的。其余宗主听了,也不觉得算什么事,抓外头的人炼傀儡和抓罪人炼,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世道还能太平多久呢,沈清鱼冷眼看他。走了这一个,很快就要有下一个了。
      恶人始终是出于自家,幽玄宗主向沈家致歉。沈靖平没有受,侧身避开。幽玄宗主表示很难过,要把天启仙府赔给沈家。沈靖平接受了。
      这算什么呢。
      我爷爷是沈靖平!
      沈靖平是大英雄!
      沈清鱼的厌烦快要呕出来。
      她不想要入世了。觉得这世间哪里都肮脏,处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栗子皮!
      她运转潜伏功法,往后退了一步。
      却仿佛撞入一个宽广的怀抱,好像有人拦住了她的退路,对她说:小猫,不要逃避。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收回了后退的脚。
      燕济宁与她对上视线,她看懂了。
      念再多次栗子皮都无法压住恶心,她默默退出这个小房间。运转潜伏功法时,连司马熏都找不到猫,前方的沈家人没有发现,但老魔头跟着她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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