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麓山决明子

18、芒种

　　2003年6月8日，芒种。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啊啊啊！终于考完了！
　　白睿冲出考场，将书包里的书直接往天上一扔，物理、化学，一堆书便像天女散花般从空中急速降落。有女生被砸到了，也没有发脾气，反倒是兴致冲冲地加入了扔书的阵营。
　　袁皓辰走出校门的时候，正好撞见这一幕，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他算是轻装上阵，书包里除了文具，啥也没带。这会就算想扔，也没有书可以扔。
　　没多久，舒畅也从校门口出来了，表情并不怎么轻松。今年的数学试卷异乎寻常的难，舒畅的成绩考米娜所在的Z大本没有问题，现在也有点担心了。有人拍了他肩膀，舒畅回头，原来是袁皓辰，“考完就别想了。”舒畅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自从知道袁皓辰的心意之后，跟袁皓辰独处的时候总会有点尴尬。好在大家都忙着冲刺高考，可以暂时将这些微妙的情绪抛诸脑后，掩埋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米娜跟她乐队的几个朋友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人问考得怎么样。
　　“晚上去哪happy？”被一群男人围在正中间，娜姐很有种高高在上的女王味道。
　　“我很久没打电玩了！”白睿举手表态。
　　“好哇好哇，那就一起去嘛！”女王貌似对这个提议很有兴趣。袁皓辰低声说，那我就不去了。周遭的人便都拿眼睛瞅着舒畅，等着舒畅出声挽留，却没想舒畅居然没反应。米娜看看左右没人出来，很是哥俩好地搭上了袁皓辰的肩膀，“都考完了你丫装深沉给谁看呀。一起去。”
　　女王发了话，其他人便跟着一阵附和。袁皓辰胳膊拧不过大腿，几乎是被一群人半架着上了的士。

　　车停到了步行街那边的城市英雄，被游戏厅里震撼的摇滚乐所感染，一群人都兴致冲冲地作鸟兽散。
　　袁皓辰换了币，直奔赛车的地方。他赛车的技术很好，飘移更是常能引得人驻足围观。
　　这一区的赛车是可以PK也可以自己玩的那种，袁皓辰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自己专心致志的玩了起来。独自玩了几轮，旁边有人坐了下来，袁皓辰玩得专心，也没顾上看。
　　一轮结束，屏幕上毫无意外的弹出1st的红色大字。“一个人玩，不无聊么？”米娜极具特色的沙哑嗓音在身旁响起，袁皓辰这才发现坐在旁边的人竟然是熟人。他冲米娜点了头，正打算投币继续，屏幕上却突然弹出了PK邀请。
　　“单挑一次吧。”
　　“我习惯自己玩。”
　　“我一个女人，你怕什么？”米娜伸出手，直接在袁皓辰的机子上拍下了确定按钮。袁皓辰翻了个大白眼，拇指向下冲米娜比出个标准的“我鄙视你”。
　　3,2,1，GO！
　　米娜已经没时间去回应袁皓辰的动作，脚下油门猛踩，车如离弦之箭猛飞了出去。游戏里自带的那些NPC车没两下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袁皓辰选的那部骚包红色跑车就在前面一点点，不远不近地吊人胃口。
　　前面有一个急转弯，米娜瞅准机会，趁着袁皓辰要拐弯的时候猛踩了一下油门，把那辆红色跑车撞到了路边。
　　看到屏幕上那堵墙，袁皓辰不由骂了句脏话，旋即听到旁边米娜很是配合地怪笑声。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方向盘，看来还是不能太轻敌了。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后来任他怎么努力，始终没能追上去。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着错，满盘皆输吧。

　　眼见得屏幕上弹出红色的2nd字样，袁皓辰依然有点不敢相信。米娜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站在他身边，“怎样，你服不服？”
　　袁皓辰点头，赞了句，“技术不错！”
　　这下轮到米娜傻眼，她辛辛苦苦把压箱底的一招都使出来，不过就为了围观一下袁皓辰气恼的样子。却没曾想袁皓辰能输得这么坦然，还很有风度地夸奖了她，反倒惹得她有些悻悻然起来。
　　“算了，我要出去买饮料，可以麻烦帅哥帮我提下东西么？”虽然语句上是个疑问句，但动作上米娜已经不客气地把人给拖了出去。

　　尽管不是周末，但步行街上还是有很多上班族和大学生，穿得光鲜亮丽的过来逛街泡吧。米娜看着人群，突然跳上了路边的护栏，两只修长的腿下意识地在空中晃荡着。“明年这个时候，你们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还好吧，我不怎么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唔——”米娜开了一罐啤酒，顺手递了一罐给袁皓辰，“你确实和同龄人不太一样，一点也不像十八岁。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很多女孩儿都喜欢你这种内敛的。”
　　可惜我不喜欢女孩，袁皓辰有些自嘲地想。
　　“喂，你和舒畅怎么了？”
　　“没怎么哈。”
　　“你跟他说了？”
　　袁皓辰以为米娜还在说去年舒畅生日时的事情，有些无奈地挥手，“大姐，都一年了。我要说早说了。”
　　“我不是说我的事，是说你自己的事。你跟他说了？”
　　“说什么？”袁皓辰开始装傻。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这么久也不可能不明白的，不要随便质疑女人的直觉。”米娜瞥了瞥嘴，“虽然你对女人没兴趣。”
　　袁皓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舒畅会喜欢上她。“没人跟你说过女人太聪明会嫁不出去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什么也没说，你会信么？”他端起啤酒瓶，仰头咕隆咕隆灌下了一大口啤酒。星光下，能依稀看见他圆润的喉结快速蠕动的频率。

　　米娜突然安静了下来。最初挑起这个话题，她的确还带着点小小的报复心理，就想看看这个人秘密被戳穿时，会不会打碎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只是，当面具破裂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惊慌失措。那是一种无法言述的感觉，像大院里冬天树叶脱落后的银杏，褪去夏日的妖娆繁盛，只余一个光秃秃的身影，孤独而又倔强地挺立着。
　　孤独。她从前并不认为这样的词语应该出现在一个少年的身上。但彼时彼刻，她却再找不出其他的词语来形容。

　　“来打个啵吧？”
　　“啊？”袁皓辰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米娜努力一晚想要看到的，称之为惊讶的表情。她踮起脚尖凑了过去，趁着对方愣神的片刻来了个正宗的法式热吻。饶是米娜自诩吻技一流，也架不住对象太过冷漠，仓促地停了下来。
　　“什么感想？”米娜脸上带着奸笑，颇有些吃了帅哥豆腐的自得。
　　“好多口水，有点恶心...”
　　“。。。你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GAY，百分之百的！”米娜噗嗤笑出声来，拍了下袁皓辰的肩膀，“情敌，做我GAY蜜吧!”
　　笑容真诚而爽朗，那些一直以来的微妙心结就在这一个笑容中被融化了。
　　袁皓辰想，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样子。

　　“你们在干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同时回头，看到舒畅面色铁青的脸。
　　“你怎么出来了？”米娜从栏杆上跳下来，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想要挽舒畅的胳臂。舒畅并没理朝他走过去的米娜，而是径直朝皓辰走了过来。“呼——”也许是错觉，袁皓辰好像听到了拳头在空中带出来的一点轻微的风声，直到那一拳那样扎扎实实地打在了自己的小腹。
　　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潜意识在某些时刻真的会产生超自然的感知，好像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周遭的一切也都变得缓慢起来。连一个简单的疼痛，也突然被分解成了慢动作。最初从小腹处炸开，顺着皮肤逐层蔓延，直至汇聚到左胸的位置，像电钻一般螺旋式地扎进那最柔弱的地方。
　　他忍不住撕扯出一个难堪的苦笑，有些狼狈地蹲下了身子。原来心痛这个词居然真的可以是动词。

　　“舒畅你干吗！”这大概是袁皓辰唯一一次听到米娜的嗓音变尖锐之后的效果。他有些奇怪于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抬头。
　　不想面对，不想解释。如果用这一拳为这三年画下一个句点，也不失为另一种解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米娜扯着舒畅的袖子，手指有些不受克制的发抖。虽然在一起争吵难免，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舒畅脸上能露出这样的表情。眼珠因为愤怒而生出血红的颜色，嘴唇也因为咬得太用力而整个扭曲到了脸颊的一边，就连一向可爱的圆脸也似乎被拧出不规则的形状。即使是完全不相关的路人，也能隔着老远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黑色的火焰，激烈得灼烧着。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舒畅竭力控制了自己下手的轻重，但推开米娜的动作还是重了稍许。
　　袁皓辰顺手扶住了米娜，轻轻说了句，你先走吧。
　　“那你…？”
　　“没事，你走吧。”袁皓辰冲米娜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无比坚定。

　　待到米娜走开，想象中的暴风骤雨却并未来临。袁皓辰有些奇怪，视线终于第一次直视了舒畅。
　　甫一对视，袁皓辰就被舒畅的表情给震到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你什么意思？”舒畅又往前逼了一步，他的身高已飞长至178cm，即使站在袁皓辰跟前也能形成一种压迫的气势。
　　“没什么意思。”感受到舒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袁皓辰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舒畅伸手把袁皓辰的脖子又扭了回来，强迫对方看着自己。因为太用力，甚至能听见颈椎发出的喀拉喀拉的摩擦声。
　　他双目红得快要喷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因为喜欢我，所以故意的么？”
　　沉重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席卷上袁皓辰的心头。他总以为，只要一直不回头的向前走，总能走到想去的尽头。只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路的尽头，或许是另外一条路。永远没有终点，亦没有归途。
　　“随便你怎么想吧。”如果这样想会让你舒服点的话。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啊！”舒畅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带着点无措的小心翼翼。
　　到此为止吧，袁皓辰在心中叹息。那些难以启齿的期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兄弟。”
　　一句话已用掉身体大半力气，他已无暇去看舒畅脸上五彩纷呈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知道，那样无助的表情，即使只是见上一眼，便不会再有放手的决心。

　　那一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袁皓辰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四处漂泊，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