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麓山决明子

16、清明

　　2002年4月5日，清明。桐始华、鼠化为鴽、虹始见

　　“皓辰，舒畅生日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啊？”王帆跑到袁皓辰跟前闲聊，他最近看上文科班一个姑娘，有事没事就往袁皓辰班上跑。
　　袁皓辰面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羞赧的颜色，惊诧得王帆差点要揉眼睛。“还没准备，你呢？送什么给他？”
　　王帆撇了撇嘴，“那小子不是一直很嫉恨我收集齐了全套的科比卡片么。打算送给他算了。”
　　“这么大手笔哇？”袁皓辰心下纳闷，这家伙不是一向很小气的么。
　　“明年这个时候，我可能…就出国了…”王帆露出一丝苦笑，那副深沉的表情实在与他平日吊儿郎当的形象很不相符。
　　袁皓辰心下了然，王帆的成绩一直不怎么好，省实很多有钱家小孩都会选这条路，在高考前出国去读预科。想到一年后这帮子人就要各奔东西，甚至分散到地球的各个角落了，袁皓辰心下突然有了点淡淡的伤感起来。很快又觉得一年后的事情何必现在就考虑这么多，于是笑着拍了王帆的肩膀，“真羡慕啊，可以泡洋妞。”

　　回到家，袁皓辰翻开抽屉里的本子。浅蓝色的封皮上，有人用钢笔写下了两个漂亮的正楷——经年。翻开里面，一张张白色的A4纸上，用铅笔描摹着各种形态下的少年。舒畅看似简单的中学生活，在袁皓辰的笔触下，被描画得丰富多彩起来。其实袁皓辰只是小时候学过一些画画，迷上摄影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握过画笔。或许因为那个人的形态神情已经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画起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跟专业人士当然没得比，各种神态却也都勉强称得上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一页页翻过去，回想起和舒畅一起走过的高中生活，转眼也快满两年。
　　正想着，家里的电话响起了，袁皓辰接过电话，居然刚好是舒畅。
　　“在干吗呢？”
　　“哈，正在想你。”
　　“请问，你这算表白吗？”
　　“是啊，可是你都不喜欢我。”
　　“啧啧，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米娜了。”
　　本来一直是开玩笑的，却突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袁皓辰赶紧转了话题，“有什么事吗？”
　　“噢，就问你周末有没有空，我请客，钻石钱柜，你去不去？”
　　“当然。”
　　放下电话，袁皓辰又翻了一次画本。最后一页还空白着，他最初是想在这一页画舒畅和米娜，但每次提笔都重若千斤，于是就一直停留在这里。袁皓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果然无法豁达地祝福那两个人。只好空出一页纸，先接着画下面的内容。

　　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老师一般会提前一点放学。李平治因为想要买一本摄影书，拖了袁皓辰陪他去图书城找。
　　经过芙蓉路的时候，袁皓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转头仔细去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见了。李平治见状在旁边问，“怎么了？”“不知道，大概是看错人了。”他不能确定那个女孩是不是米娜，但他确定女孩旁边的人不是舒畅。
　　想起米娜，心里难免有点堵。袁皓辰晃了晃脑袋，加快了蹬车的频率。

　　从图书城出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描上了现代化的色彩。袁皓辰穿梭于写字楼之间，因为漂亮的夜景而心情很好。
　　直到他在转角的地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他确定自己不会看错。

　　米娜从车上下来，回头便看见了袁皓辰。这个另她印象深刻的美少年，表情依然是淡漠的，眼神平静得让她不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拨开了正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周末唱K，你会去么？”
　　“呃…应该会吧。”
　　“哦。”袁皓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米娜。也许是灯光太过璀璨，使得对面人的眼眸里折射出各色流光，让米娜看不懂那里面所蕴藏的东西。
　　袁皓辰也很奇怪自己的反应：他本是这世上最了解舒畅的人，某些时候比舒畅还要了解。所以他才能从舒畅凝视米娜的眼神中，捕捉到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情感。连施予者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深沉情意，只有那些同样在内心隐藏着深厚情感的人，才能在瞬间洞悉。当看到米娜身边的小开男，袁皓辰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他应当要愤怒的，只是在一瞬间的生气之后，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种深深的同情。
　　他突然非常非常同情米娜，拥有如斯美好的东西，却不懂珍惜。至于更值得同情的自己…袁皓辰苦笑，那才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话题。

　　“怎么了？听说你钩上个中学生，不会就是这个吧？嘁，这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穷小子，可不像你的风格。”男人肆无忌惮地把手又搭在了米娜的腰上，唇贴在米娜的脖子旁边说话，声音却大到恨不得让马路对面的人都听见。
　　米娜的脸色由刚才的苍白一瞬间涨成了紫色，“操!你不说话会死啊！”
　　“哟~”男人故意拉长了声音，脸上写满了不屑，“你做得出还怕人说呀。老子最看不得你这种娘们儿，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说话间，男人的手已经从米娜的腰间滑进了毛衣里面。
　　啪——，巴掌声在周遭吵闹的喇叭声中几不可闻，但男人还是明显被这一巴掌给彻底激怒了。他抡起膀子就要朝米娜身上扑，却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挡住了前进的趋势。
　　袁皓辰一双手像铁钳一般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够了，打女人太难看了。”
　　男人试着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在这个看似瘦削的少年面前完全没有胜算，只好愤愤地走开，驾车扬长而去。
　　剩下的两人在尴尬地沉默中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转身离去。直到袁皓辰转身的那一瞬间，米娜才恍然惊觉，袁皓辰眼神中，自己所一直无法看清的东西——竟然是悲悯。

　　周末到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袁皓辰最后把画本中原来要留给舒畅和米娜的那一页，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掉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决不会看到那道整齐的切口。
　　他赶到包厢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玩到很high。米娜在袁皓辰进门的那一刻表情僵硬了一下，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到兴高采烈的表情，继续抓着几个男生一起玩骰子。即便是被封为淡定帝的袁皓辰，也不得不对这种淡定的态度自愧弗如。
　　一整场下来，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尽量避免了视线的交汇。舒畅倒是非常开心，大约是因为终于告别了未成年，可以堂而皇之进网吧了。这个小party在所有人挨个送礼物的时候达到了高*潮。舒畅看到王帆的礼物就已经激动地赏了对方一个大熊抱，等拿到袁皓辰礼物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被袁皓辰的用心给吓到，纷纷感慨舒畅这贼小子走狗屎运所以才会有袁皓辰这么好的兄弟。米娜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过任何评论，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娜姐你送什么给舒畅啊？”突然有人想起来米娜一直没秀她的礼物。一句话说出来，满场的人都充满好奇地盯住了她，连舒畅也眨巴着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米娜很是神秘地笑了笑，“不告诉你们，晚一点再给他。”一群人自然是不干，吵着起哄要两人现场打个啵才肯放过他们。
　　袁皓辰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借口说房间里还要再补点吃的，独自离开了那片热闹。

　　从便利店出来，看到站在门口明显已经等候多时的米娜，袁皓辰并没有觉得意外。“我还以为你早就会来找我。”
　　“恩，那天的事，谢谢你。”
　　“我并不是为了帮你。”
　　“我知道。还是谢谢你，还有，谢谢你没有告诉舒畅。”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为了你。”
　　“恩，”米娜应了一声，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我知道的。我…我已经和那个人断绝来往了。”
　　袁皓辰脚步顿了一下，有点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吐出来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其实舒畅很幸福。”米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袁皓辰有些不解地回头。“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像你这么好的朋友。有时候我觉得，其实舒畅和你的世界，才是外人插不进来的。”米娜很是诚心的补充。
　　袁皓辰唔了一声，一时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快到KTV门口的时候，米娜突然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与她平时笑起来自带三分妩媚不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甜美。“你放心，我会一心待他，以作补偿。”

　　包厢里的气氛依然很High，袁皓辰并不太习惯这种过分热闹的场合，加上对米娜多多少少有点芥蒂，便找了个借口自己先回了家。
　　因为很累，也没洗澡，随便洗了把脸就上了床。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直在做梦。
　　“皓辰——皓辰——”那个让他烦恼的声音又在梦里叫他，袁皓辰翻了个身，决心要把这烦人的梦忘了，睡他个天昏地暗。
　　“喂，快点开门！别睡了，你这头懒猪！”袁皓辰猛地一个激灵，睁眼看到窗外透过来的天光，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做梦。门外的人已经快要把门捶烂了，赶紧先过去开了门再说。

　　舒畅走进来，看到袁皓辰全身上下就着了一条三角短裤——因为还憋着尿，能看到胯*下的尺寸，和主人的身材非常匹配。舒畅很是流氓地吹了声口哨，大喇喇地在沙发上坐下。
　　袁皓辰对他这种流氓癖性早就麻木了，也就大方地穿着三角裤进洗手间梳洗。
　　“咕噜咕噜——你一大清早跑来干吗？”袁皓辰一边漱口一边问。
　　“不早啦，九点多了。我没事干，来找你玩。”
　　“你过生日过宝了吧？放假这么早就起床干吗？”袁皓辰已经从厕所出来，找了套运动衣随便套上。
　　“嘿嘿，我昨天没回去。”
　　“你们通宵了呀？”
　　舒畅突然一步跃上了袁皓辰的床，抱着还没来得及叠的被子打了个滚。
　　“你又发什么神经啊！快下来！”
　　舒畅把脑袋从被子里冒出来，脸上有些发红，只一双眼睛忽闪着兴奋的光芒。“皓辰，我是大人了。”
　　“知道，16岁啦！还不是小栗子一个！”袁皓辰有些好笑地看着无端兴奋的某小朋友。
　　“不是！我…我们昨天做坏事了。”舒畅又笑了起来。袁皓辰太了解这样的表情，每一次，当舒畅拥有了什么快乐的小秘密，就会露出这样得意又有点狡黠的笑容。
　　脑子里闪现出诸多纷繁的画面，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看不清晰。直到最后，终于有一句话在脑子里不断回放，“我会一心待他，作为补偿。”
　　原来…这就是她给你的补偿。

　　舒畅依然在兴奋地絮叨着什么，袁皓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叫，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皓辰！皓辰！你怎么啦！”耳边听到舒畅急促的呼唤，他终于恢复了一分清明，强迫自己摆了摆手。“我没事，有点不舒服，想再躺一下。”
　　“你怎么啦？脸色很难看！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必了！”袁皓辰急忙阻止，“我躺一下就好了。你先回去吧。”
　　“噢。”舒畅起身，只是欲言又止地望着袁皓辰。
　　“还有事么？”
　　“呃，那个。我跟家里说昨晚在你这睡的，下次去我家别说漏了嘴。”舒畅有些尴尬得解释。
　　“恩，知道了。”

　　舒畅走出去，很轻地代关了房门。
　　咔哒一声，明明是轻手轻脚的动作，听在袁皓辰耳中却恍若惊雷。
　　舒畅真的走了！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这样的意识，他几乎有冲动马上跳出去把人抓回来，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一次性地都说出来。却在坐起来的那一瞬间，又颓然地躺回到床上。
　　窗外的天色很阴沉，却并没有下雨。
　　袁皓辰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把头趴在窗台边上，看着楼下的小巷子。买菜的老太太，一边打麻将一边扯着各家闲话的主妇，站在小店前跟客人讨价还价的母亲，匆忙赶路的小营销员，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伤个心断个魂。
　　他从床上爬起来，有些茫然地翻开了自己的数学练习册。
　　他想，诗人还是太浪漫了。你看，我们这没有下雨也没人断魂。每一个人，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