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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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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了!”
厨房里叫了一声。接着,嗡嗡响的抽油烟机关了,刚做好的红烧肉从锅里舀进白瓷大碗,在空气里留下一串热气腾腾的尾迹。
客厅还是没动静。
厨房里抬高了声音,带上点火气。
“吃饭了吃饭了!听见没有啊你们,我数到三!一、二……”
刚数到一的时候,阳台的落地窗玻璃就开了,灵活地闪进来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急急忙忙地蹲下去换屋里穿的拖鞋。数到二,侧卧的门也咔哒一声开了,少年身上还穿着校服,一面往餐桌走,一面揉着因写了太多字而有些发酸的手指。
母亲这时还忙着在厨房舀红烧肉,父子两个在餐桌边碰上,少年似乎闻到什么,下意识地就皱眉。父亲倒是一副猫抓老鼠的样子,先慢悠悠地开了口。
“又赶作业?”
“啊。”
“这寒暑假作业你怎么就不能提前做呢?每次都堆到最后几天。”
“又不是写不完。”
“管你写不写得完,到了十一点就关灯睡觉,免得你妈叨叨。”
“噢。”
“今天练琴没有啊?”
“练了。”
“我怎么没听见响?”
“你忙着抽烟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厨房,就这么几平米的地方,台子上菜香流淌,引人食欲大开。
母亲正好把锅里的红烧肉盛完了,往父亲手里一塞,又转身掀开了另一个锅盖,去舀里面的汤。少年找了个硕大的空碗,等着在旁边接。一家三口,什么话也没说,都是日常里的默契。
吃饭了。
餐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分量颇足。红烧肉在灯下泛着油光,萝卜鲫鱼汤里飘着葱花,一道鲜虾芙蓉蒸蛋,嫩黄里带着圆滚的粉白色,一匙子下去,蛋缝里流出汤汁。
少年一声不吭,自己动了筷子。
父亲刚一抬碗,母亲忽然凑过去,鼻子闻了闻。然后,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连明华,你又抽烟了!”
父亲身形魁梧,在外面高低也是个令人忌惮的彪形大汉,被骂了,先是有点不悦,斜着眼睛在嘴里“啧”了一声,张口就要说话。
结果母亲先来了个声量更高的——“嗯?”
父亲的气势被压下去。“……就一根。干啥啊?”
“出去。”
“我没吃饭呢!”
“家里室内不准有烟味,讲了多少次了?出去!”
“哎我说易慧云……”
“咱们家也就一百多平大,规矩也才四五条。这都守不了,连明华,你还在外面当警察呢?”
“你这人说话语气怎么这么难听?还电视台主持呢,易主持,你节目上那温温柔柔的劲儿怎么就不往家里带啊?”
一来一去,夫妇俩就呛上了。在一起过了十几年的日子,每每称呼对方,还是直呼其名。却不显生疏,有一种别样的亲近感。他俩早年就是同学。
这对当爹妈的已经下了班,今晚没别的事了,特别闲,才能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少年还赶着要回去写作业,没空掺合,几口就把饭扒完了。
“我吃完了。”
父亲在斗嘴中始终处在下风,好不容易听见儿子的动静,找外援似的,忙着问过来一句,“我身上真有味道?”
少年没反应,好像没听见,只一面把碗筷放了,一面跟他妈妈说了几句。直到把坐的椅子推回原位,路过他爹身边,才落下一句很诚恳的:“挺臭的。”
“……”
少年回到自己的卧室。除了书桌上堆得东一本、西一本的练习册和教科书,还有那么一两件随手乱放的衣服,屋子里大体还算得上整洁。
他坐到桌前,往耳朵里塞了MP3耳机,就又开始写作业。
今天写的是数学。他脑子转得很快,题目对他来说都很简单,匆匆一眼扫过题干,答案随手一写就出来了。钢笔在纸上刷刷的走,那手字算是很漂亮的。
滴答。滴答。
半米开外的位置,闹钟的指针一直在走。表盘上有个透明的壳子,映着灯光与灯光下的人,都很朦胧。
——像这样的日子,往后回想起来也总是很朦胧。
那时连易十四岁,家里条件好,人又聪明。音乐也好,运动也好,凡是喜欢的事情没有不擅长的。朋友也很多。生活里唯一能称得上苦恼的,只有寒暑假拖到最后几乎每次都得靠赶的作业。
那时天也很蓝。
那时路上的车也很慢。
那是万物欣欣向荣,连月亮也比后来的年岁更加洁白明亮的千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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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易的父亲连明华是淮市公安局的刑警,身上有几分勇力,遇见事儿又不爱撒手,非要追到底不可。是非善恶,他心里有称。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人间的事见得再多,那杆秤不倒。
连明华在外面查案子,经常加班不归,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周也不见人影。
因此那个早晨,谁也没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一天。
仍是在餐桌边。南瓜粥、鲜虾饺、煮鸡蛋,还有新鲜苹果。夫妇俩在家是轮流做饭,这顿营养均衡的早餐是连明华准备的。
——指,在妻子易慧云的怒目之下,嚷嚷着今天实在没灵感做烹饪活,溜到楼下早餐店买了点就回来了。
连易倒是对吃什么无所谓。他头上戴了个鸭舌帽,待会要出门。
易慧云说,“这苹果买得不好,你看这还泛青呢。”
连明华说,“不能吃了怎么着?”
“喂,东西买错了,你态度好点吧?”
“挺好吃的啊!”连明华大手抓起苹果往嘴里咬了一口,嚼吧嚼吧,又拿了一个硬往妻子嘴里塞,“你就说甜不甜吧。”
“……烦死了。”
易慧云骂完又笑。
就在这个时候,连明华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个工作电话。他吃着苹果跟那边说话。
易慧云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问他马上要开学了,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没有,又跟他说下午她也要上班去录节目,晚餐钱已经放在客厅茶几上,自己记得买点东西吃。
连明华把电话挂了,起身就去穿衣服。
他这样的职业,一个电话就出门是常事。因此易慧云没多嘱咐什么,除了早点回家之类,只多说了一句,“下次回家苹果要买红的啊,知道么?”
连明华一连声的“是是是”,也不知是真放在了心上,还是随口敷衍。临出门前,他笑眯眯地往连易头上一挠,把人帽子都压歪了。
“小子,你爹要走了,跟你爹说再见!”
少年波澜不惊地把帽子理正,然后,抬起头来说,“再见。”
“哎对了,你作业写完没有?”
“写完了。”
“以后早点写,知不知道?你房间昨天晚上十二点还在亮灯。”
“知道了。”对话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顿了顿,少年又喊了一句,“爸爸。”
“干啥?我要走了。”
连明华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为了听儿子说话,转过半个身来。门外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半张脸亮堂堂的。
——在这幅画面上,时间好像有那么几秒钟的定格。这会儿连明华别的什么也没想,就等着听儿子要对他说什么。
——因此这幅画面后来会无数次出现在渐渐长大的少年梦里。到那时,他会一次又一次地说些更重要的话。
可是在现实中的这短短几秒钟里,少年对后来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指了指爸爸身上的制服,说了一句,“扣子。”
连明华低头一看,扣子歪了一个。“还是你看东西仔细啊。”他说。然后随手扣正了,便推开门出去。嗒嗒嗒。人高马大,脚步声几下子就远了。
易慧云说,“待会出去是和谁玩啊?”
“马修成他们。”
“你们不会聚在一起互相抄作业吧?”
“没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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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真就是这回事。只不过,连易不抄别人的,都是大家来抄他的。
一帮初中生聚在肯德基角落里,几张小桌拼成了大桌,上面凌乱摆着薯条、鸡翅、可乐,以及进度各不相同的作业本。
店里人多,闹哄哄的,还在搞活动,几个年轻店员带着一帮小朋友跳舞做操,中英夹杂的儿童舞曲里穿插着孩子们傻乐的声音。
赶作业的初中生不会受这点噪音影响,个个埋头奋笔疾书,间或有人大骂自己一声,选择题答案抄岔了。
连易坐在朋友们中间,是唯一一个不慌不忙的人,手里拿的不是学校作业,是一本奥数书。他很少下笔写东西,只是把中性笔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书上的题大多心算就完事了,偶尔出现个特别复杂的,才把笔一摇拿在手里,在空白处写下一串式子。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哭闹声。
即使是在如此吵闹的肯德基,那阵哭闹声也如同乱石激起千层浪一般。周围好多人都往那边看。
是一对父女。爸爸带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颇为古板斯文,面对闹个不停的小女孩,竟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
小女孩被打扮得很可爱,头上还扎着大蝴蝶结,坐在地上抱着爸爸的腿,大哭大闹,“我不——我就不嘛!我要红色的——”
爸爸推了推眼镜,试图讲道理,“这个黄色的也很可爱啊。”
他怀里抱着个黄色的小书包。很新,还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小女孩继续撒泼,“我不我不,我不要这个!我要红色的——”
她哭得相当凄厉。年纪小,发音不很标准,末尾的“的”字听上去像“哒”,整句话听下来没有任何威慑力,只显得可怜巴巴。
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终于,一阵脚步声从人群里走过来,妈妈端着装得满满的餐盘回来了。小女孩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餐盘里的食物勾住,泪汪汪的眼睛瞪大了,直往里面瞅。
妈妈说,“知和,不许坐在地上,快起来。”
“我要红色的……”
“黄色也是你自己选的呀。”
“红色好看。”
“那你现在起来,我们去把手洗了,好好吃东西,不许吵闹。然后我们就再回去买一个红色的,好不好?”
小女孩破涕而笑。
这小小的插曲在吵闹的肯德基店里,就像河里的一小抹水花,跳起来,很快就又落入水中不见了。
因此,虽然连易也曾往那边抬头看过一眼,但这一眼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他继续看他的奥数题,玩似的。
玻璃窗外,车水马龙,城市的天色渐渐变化着。
吵闹的孩子们走了。
赶作业的学生们走了。
最后店员把到处打扫干净,也关了灯走了。
天地间一片黑,一切都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