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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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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挂了电话以后,没和吉赛尔说什么,只是正常地继续散步、聊天。不到半个小时,海面上的光一点点暗了,太阳几乎消失不见,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一脚深。一脚浅。海水一阵一阵涌上来。
吉赛尔说,“咦,今天走得好快。”
温知和浑然不觉,“是吗……”
“急着回去吗?”吉赛尔忽然自己想到了,“是哦,明天要走了,今晚还要收拾行李吧?那就走这边吧,这边上去比较快。”
两个人抄了条近路离开沙滩,把绵绵不绝的海浪声与游客们毫无倦意的笑闹声丢在身后。
半小时后。
温知和已经回了酒店房间,也没开灯,自己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到卫生间拿莲蓬头对着小腿冲了一阵,洗掉皮肤上粘的细细的沙砾。
一转头就看到卫生间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的,被海风吹了一个下午,衣服是最简单的迷彩短衣短裤,妆更是半点没有。
她好歹洗了个脸,头发也随手理了一下。
再看时间,距离挂断那个电话已足够一个半小时。
他应该……到市区了。
他们约好见一面。
——不。那应该叫“约好”吗?这两个字显得特别庄重。可是他当时的语气很随意。她说可以的时候,语气也很随意。
温知和想,最多不过是吃顿饭吧?她吃过晚饭了。但还可以宵夜。
静悄悄的酒店房间里,响起一阵手机与桌面摩擦的振动声响。她从卫生间走出去,把手机拿起来,接听。
“你好。”她说。
他好像又笑了。也许是因为她说你好的语气特别客气,像什么办公电话。他说,“我到了。”
“……噢。”
“我在酒店大厅等你。慢慢来,不着急。”
电话挂了。
温知和一时仍没有动,还是在窗边站着。这里连灯也没开,房间里黑漆漆的,唯一的一滩亮光来自卫生间的方向。
其实她也没什么要倒腾的了。
但回过神来,还是磨磨蹭蹭的,过了十几分钟才出门。
为了出门在外的安全性,温知和订的是个中高档的全球连锁酒店,大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明晃晃的,时不时便有新的游客拉着行李箱从底下路过,三五成群,百分之八十是中国人的声音。
连易在人群里向来显眼。长相太出众,连人群也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温知和远远只看见一个黑影的时候就觉得是他,走进大厅的灯光里,看清那抹赤红的亮,确定了是他。
她走过去,还是那办公语气,“你好。”
连易那时正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某个当地旅行社的宣传小册子,是随手从酒店前台拿的,旅游热门区,酒店时常同旅行社有合作。
他抬起眼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你好。”
“……”
他把旅游册子正面翻给她看,“去过了吗?”
“没去,”她居高临下地说,“不过也不打算去。我明天就要回国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一说出来,她有一种报仇的感觉。然后她才想起来。
——“我明天晚上的飞机。”
——“既然明天就要走,干嘛今天来见我?”
——一种冰凉的液体流进咽喉的感觉。碳酸饮料成了膨胀物,嗓子堵着,心堵着。
——淅淅沥沥的。背景里还有雨声。
连易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温知和的思绪,把她带回现实里来。他随手把旅游册子放回桌上,然后说,“这样啊。”
他站起身来。
他身形修长,高了她一个头,大厅里的主灯又恰好是在他身后。遮住了光,他的影子覆在她身上。
她抿了抿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他伸手揉了她的头发。很轻的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他说,“走吧。那就只有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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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在海边。在一个以大海闻名的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像都得在海边。
游客们拍照在海边,放烟花在海边。偷钱的在海边,吵架的在海边。求婚的在海边,失恋发呆的也在海边。
两个人在沙滩上走这么一阵,林林总总的热闹从身边经过,他们自己却一句话也没说。
温知和能感觉到风往脸上不停地吹,头发也飞扬起来。也许有触碰到他。也许没有。她没有转脸去看。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沙里,偶尔,微凉的海水涨起来,覆盖到脚踝。
身旁的人终于出了声,但他说的只是——“要不要换个位置?”
他有注意到她脚下正被海水冲刷。
“不要,”温知和说,“我觉得还挺好玩的。”
“行。”
简短的对话戛然而止。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沉默着。
兰卡威这几年越来越商业化,游客越来越多,这会儿小小的海滩上也是热闹非凡,花样不少。不远处的高地上开着夜市,一条线绵延过去,大大小小的摊子灯火闪烁,如同海岸线上绣着金边。
温知和被食物香气吸引,不停地往那边看。好别致的一家海鲜烧烤店,装扮风格挺哥特,整个店像鬼屋,弄烧烤的师傅甚至穿了一身魔女装。白烟缭绕着,好多人排队。
连易说,“饿了?”
“有一点。但不能吃。”
“为什么?”
“十六加八轻断食法,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间。”
他停下脚步。他本来就高,两个人走在斜坡上,他还有点地理优势,这么一看过来,相当居高临下。
他说话的时候还得把头低下来,“真的假的?”
“……真的啊。”
“不是因为没带钱么?”
她僵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一直在往那边看,看了好几家了。口袋里要是装了钱,早就冲过去了。”
“不要说得我像小学生。”
“小学生没那么口是心非。”
温知和抬着眼睛盯了连易一阵,天太黑,根本看不清什么,然后目光移开,也不说话。
连易说,“你要去逛夜市么?”
温知和很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没钱。”
“我请你?”
“要还吗?”
“随你。”
“……”
“去不去?”
“……去,”她皱着脸,把头更低下去,飞扬的头发丝盖住了脸,“你能不能别笑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用。她低着头,看不见他上半身,只能看见一双修长的腿,穿着铅灰色的工装裤,脚下一双高帮徒步鞋。显然是刚从外地赶回来。
海水涌上来,浸过她脚踝,一点点爬坡,蔓延到他脚底。然后又退去,细腻的沙砾从皮肤上游过。
那双腿终于迈着步子走了。温知和磨磨蹭蹭地跟上去。
海边夜市人群熙攘,灯光流转中,做烧烤的,卖小饰品的,玩杂耍的,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
温知和起初在两人一起排队买烧烤的时候还有点拘束,等东西进了肚子,被周围热闹喧腾的气氛感染久了,心情也就轻快起来,一个又一个铺子逛下去,指这个、要那个,动作越来越自然。连易付账的时候甚至不会细看她到底买了什么。
两人到了一个占卜摊上。
这地方布置得花里胡哨的,可占卜师用的不是塔罗,也不是星盘,只是一颗电子水晶球和一副普普通通的旧扑克牌。
也许不过是糊弄游客,氛围上意思到了就行。
温知和颇有兴致地坐了下来。椅子只有一张,连易便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
占卜师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口英文口音很重,但很流利,“小姑娘,你要占卜吗?”
“对。”
“你确定要占卜吗?”不等温知和说什么,占卜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占卜是预测未来的,可占卜这件事本身,很可能也会对未来产生影响。”
干枯的手指在铺着红色绒布的占卜桌上画着,留下淡淡的指痕,“原本呢,事情可能是这样的,”画了一条线,“一旦占卜呢,可能就会变成这样了,”又画了另一条线,“所以要想好才行。”
“是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
“都有可能,取决于你。”
“好,我要占卜。”
占卜师开始洗牌,一张张扑克牌如同乖巧听话的孩童,在她指间游走翻飞。“看着水晶球,在心里默念你要探询的问题。”
温知和双手合十,对着水晶球看了一阵。连易在旁边看着她,没有说话。
占卜师在桌上铺开了牌。“请从里面选择七张,然后,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排列。”
接着便是解牌,和塔罗差不多,每张牌的内容、方向和排列形式都会影响解读内容,似是而非,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温知和听的倒是很认真。
付款的时候连易随口问她,“算的什么?”
“不告诉你。”她说。
他也没追问。他这人从来都有点漫不经心的,有时甚至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是想要而得不到,他会觉得那就算了。
温知和一直逛到了夜市的尾巴上,连天灯火到了尽头,光也变得稀稀拉拉的,沙滩上人少了,只有海浪声声依旧不变。
她在沙滩上大步地踩着,要不是怕惊扰了无辜的路人,几乎想对着大海叫出来。
太开心了。
她后退着朝海的方向走了好几步,感受到海水从身后蔓延过来,一直湿到小腿肚。海风吹啊,吹啊,头发丝飞个不停,像是替她笑。
连易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小心一点,不要摔了。”
“不会有事的。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啊?”
“不要。”
温知和便不再理会他,沿着海水线走着,前一步,后一步,原地踩着玩。微凉的海水一阵阵覆上来。
时间越来越晚了。一轮未圆的月亮从大海深处越升越高,海滩夜市的灯一点点暗下去,人声萧索。
连易好几次看表。“你明天的飞机是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多吧,好像。”
“那是要早起的吧。”
“嗯。”
“行李收了么?”
“没啊。”
“也就是不仅要早起,还要花时间收行李。”连易最后下了结论,朝她伸出手,“该走了。”
温知和盯着他的手,一时间没说话。
连易慢慢走过来,“怎么?”
温知和移开视线,单脚站立,另一只脚丫子在水里划了划。
她说,“说起来有几分尴尬。但是……”
“但是?”
“……但是刚才我的鞋被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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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多,就算是兰卡威,街道上也已经很安静了。偶尔有车灯从街角一闪而过,月亮在头顶上空的树影子里时隐时现。
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这树影子底下走过,步伐闲适,如同散步。
底下走路的人说,“然后呢,左转还是右转?”
上面被背着的人手里拿着手机,上面开着导航,看了半天才说,“往左。”
于是往左。
可这条路不像正道,又狭又暗,连灯也很遥远,城市里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仿佛世界上就剩下这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恶犬叫声,上面被背着的人不由有些紧张,抱紧了底下走路的人的脖子。
底下的人说,“你的头发。”
上面的人说,“啊?”
“遮住我的眼睛了。”
“噢,不好意思。”
她腾出一只手捋了捋乱飞的头发,把它们塞进领口里,试图用衣服压好。但风一直在捣乱。
底下的人开始笑。
上面的人说,“干嘛?”
底下的人只说,“别掉下来了。”
“你的语气里似乎有嘲笑。”
“你太多疑了。好了,路口到了,现在往哪边走?”
上面的人再次打开手机,但举得很高,亮亮的屏幕上的状况,只有自己看得见。
屏幕上,导航给了两条路,一条往左,更近,另一条则是直走,要绕个小圈。
于是她说——
“嗯,往右。”
底下的人并未怀疑什么,出了巷口便往右走了,向着最偏离目的地的方向。
如此一来,这个夜晚,会更长一些。
温知和一键关了手机屏,把手机攥在手里,再次抱紧连易的脖子。他脖颈间的温度贴在她手臂上,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左耳下那枚多年来形影不离的赤红耳钉。
它并不完整。
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才能看清它并不完整。剔透,残缺,像被什么人咬了一个口子的心脏。
这附近没有光,它便也很暗,仿佛是空洞的。
她一直凝视着同一个位置不变姿势,呼出来的热气便也一直在连易皮肤上同一个点,一阵又一阵。他轻微地偏了偏头。
有一阵子,没人说话。只有连易的脚步声。
然后,连易说,“几点了?”
温知和看看手机,“两点半。”
“嗯。”
他又不说话了。
嗒。嗒。嗒。一步。一步。再怎么绕圈子,路总是会走完的。何况时间本来就有终点。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好几周里一直不联系?为什么在她告诉他自己来了马来西亚的时候那么敷衍?为什么又忽然来了?
为什么……明明已经见面了,却还是什么都不说呢?
迎面有车开过来,连易往旁边让了让,行道树从里跳出几只小麻雀。叽叽咋咋,短暂地打破了寂静。
连易忽然开口。“怎么生气了?”
“……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来,在夜色里映出一道光暗不明的轮廓,“刚才的气息,听上去是生气了。”
“……”
要说他迟钝,偏偏他好像总是能洞察到她最微妙的情绪变化。可要说他敏锐——他却又好像不能懂得那变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居然还问。
温知和张了张嘴,迟疑一阵,还是没说什么。
她微微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但皮肤上——不仅仅是与他脖颈肌肤相触的手臂,还有贴在他背上的整个身体——仍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他那么近。
却仍是谜团。
她想起自己在淮市打听到的那些传闻。
——一个并非美满的故事。据说那个三口之家曾经也是令人羡慕的对象。
——听说,那少年成绩很好,会弹钢琴,时常戴着耳机不听任何人说话,谁搭讪也不理。可周围的一切从来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听说事故是在零五或者零六年发生的。没人说得清它的全貌。那不过是车水马龙的淮市里……一桩十七八年前的旧新闻。
她想起他们之间那段从未被定义的过往。一望无际的大海,永无止尽的风,陈旧的轮船和扑朔迷离的所谓案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她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顺风顺水的人生里一段突如其来的异色篇章。
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一切早已风平浪静。
直至今日,背着她的这个充满谜团的人依然只算得上她人生道路上远远看到的一处风景,也许很漂亮,令人心向往之,但……与她并无切身关联。
只要不捅破窗户纸,她随时可以转过头去,继续行驶在原本的生活轨道上。那是良好的家世为她铺开的康庄大道。
可是……
她近距离看着他的脸。
夜色下,他剪影的轮廓棱角分明,本该带着侵略性。偏偏眉眼又生得极漂亮。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给这张脸的定义是“不好招惹”、“快跑”,时至今日却只觉得——
温知和轻轻捏紧了手。
刚才在海滩边占卜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想问一些关于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未来的事。可真对着水晶球,心里面默念着的,却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与他全无关联。
她不想问上天,不想问鬼神。她想……把一切放在自己手里。
一盏昏黄的路灯在不远处出现,连易背着温知和从底下走过,光芒一闪而过,侧面看着,他眼睛里仍有笑。
温知和晃了晃脚丫子。她没鞋,一只是被海水冲跑了,还有一只是反正有人背回去,索性扔了。
连易察觉她的不安分,手上稍微用力,把她固定住了。“别动。”
“问你个问题。”
他嗯了一声。
她说,“你干嘛回来?”
“嗯?”
“你今天是从机场过来的……是专门回的马来西亚吗?”
“不明显么?”
“既然是专程,所以,为什么回来?”
“我回的就是第一个问题。”他说,“不明显么?”
这一句说得寻常,温知和挺久没说话。
又走到了岔路口。
连易说,“往哪边?”
她慢吞吞地看看手机,然后说,“往左。“
连易看看周围,说,“这个地方我们来过。”
街道上静静的,往左是漆黑小巷,往右是这一带的主干道。但那条巷子先前已走过一次了。
连易说,“温知和,你在绕路吗?”
“导航导错了。”
“给我看看。”
“不给。”
“看看。”
“就是不给。”
温知和蓦地感到一阵失重,差点叫出来,下一秒,她脚踩在他鞋子上。他把她放下来了,然后,转了个身,手揽在她腰上。
两个人面对面。他微微低着头,眼睛离她很近。
连易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眼睛一低,笑了笑,显然转了个话题,“年轻人不要熬夜,明天还要起早。”
“你就说这个?”
“不然呢,你想听什么?背你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送你回酒店,明天好赶飞机吗?”
“我想听你为什么回马来西亚。”
她一字一顿,仍不愿放过这个问题。
他眼睛微微抬起,去看不远处的街灯。实在是很晚了,月亮已开始下落,就挂在灯后面不远。
他不说话。
温知和伸手去戳他,戳在手臂上的动作明明还带着玩笑意味,可一开口叫他的名字,却好似堆积已久的情绪到了临界值,竟带上了哭腔。
“连易。”
他怔了一下,视线回到她身上。悄无声息的街口,路灯昏黄,他脸上光线不明。
良久,温知和感觉到揽在腰后的手臂微微用力,他把她抱进怀里。
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颈间,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
他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