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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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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星期四上午先去了一趟学校,到办公室找导师讨论她的论文中期报告。A4纸打印,厚厚的一摞,内容相当详实。
然而,有一个吹毛求疵的导师,便意味着只要最后一天还没到,论文就永远有修改空间。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学术文章更是如此,观点、论述、文献,甚至格式和标点符号,挑挑拣拣,总能找到可以改的地方。
于是温知和抱着“一摞”A4纸进去,抱着“两摞”A4纸出来,新增的部分全是导师给的修改意见和参考文献。
距离中期检查只有不到两周时间。这么大的修改量,令半路碰上的同门师姐不由侧目。
师姐道,“牢记本门十四字箴言。”
温知和道,“什么?”
“别熬夜。早睡觉。论文第二。身体第一。”
“但要是改不完的话……”
“拿来给我看看。”
温知和把导师给的反馈递过去。师姐年纪比她大不少,是在外面做了几年公务员,觉得无趣,才又回学校读书的。
师姐细细翻阅品读,终于点头,“你这篇论文完成度已经很不错了啊,过中期检查没问题的。”
她们的导师老太太姓洪,有名的学术女强人,更有名的是对学生的挑挑剔剔。
温知和道,“洪老师不是这么说的。”
师姐把文本还给她,拍拍她的肩,“洪老师的话,不要只看她说了什么,也可以看看她没说什么。你看她给你挑的问题虽然多,但全都是细节,说明大框架上已经很完善了。中期检查能到这一步,足够了。”
两个人一同走出了行政楼,阳光迎面而来,温知和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她抬手用A4纸遮住阳光,笑道,“谢谢师姐。”
师姐也笑了。顿了顿,却又说道,“知和你……对学术其实没什么兴趣吧?”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哈哈,那倒是没有。你年年都拿特等奖学金,学分绩简直快卷出天际了,好多人不都在劝你读博士吗?”
“那师姐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可是同门啊。七年了。你大一入学的时候,还是我这个学伴带你去寝室的呢。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搞学术,只是不管做什么都很认真而已。”
“被你看穿了。”
师姐笑了一阵。
走下行政楼前的台阶,两个人一个要去食堂,一个要出校门,还能再顺一段路。六月初的天气已带了些热,好在还有风。
师姐正色说,“如果不喜欢学术,那还读博吗?”
温知和毫不犹豫。“当然不读。”
“那工作呢?实习开始找了吗?”
“没有。”
“选调生呢,去了解过了吗?”
“没有。”
二十五岁,她对未来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却一点焦虑的意思也没有。每一个没有都说得毫不在乎。
师姐笑道,“那你打算做什么?毕业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我真的不知道呀,”温知和说,“未来要去哪里,这种事也不是硬着头皮想就能想出来的。所以我现在其实在等。”
“等什么?”
食堂门口到了。两个人停下脚步,身侧不时有刚下课的学生穿行而过,空气里飘来门口甜品铺子的气味。
温知和朝师姐挥了挥手,一面倒退着往大门那边走,一面说,“等未来自己向我走过来吧。某件事。某个人。我总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
师姐无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朝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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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要办艺术展,欧阳老师先前给的时间是周四下午两点。
温知和难得化了个妆,还用卷发棒自己卷了头发,选了一条漂亮的印花连衣裙。搭配的手提包也很讲究。
她是很会打理自己的,只是平时不上心而已。
出门的时候,爸爸今天也没课,正坐在客厅里看乒乓球比赛,抬头看了她一眼。“稀罕日子啊?”
“出去玩。”
“回来吃饭吗?”
“我想吃红烧鱼。”
“那你就自己想吧,”温爸爸说,“反正没人做。”
接着他就继续转头看电视了。德班世乒赛男单决赛,明明前几天已经打完了,但资深球迷就是要二刷三刷,反复品味。
温知和知道晚上回来的时候餐桌上肯定会有红烧鱼,随口一句拜拜,就出门了。
她家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以前上学,都是早上妈妈开车送,晚上爸爸开车接,中午就在大姨家吃饭。
这会儿是只能打车了。十几分钟的车程,到的时候虽然才一点半,但校门口大开着,已经很热闹了。
顶上有艺术节的红横幅,外墙贴着学生自制的海报,校友、家长,来来往往好多人。
温知和慢慢走过去。
门还是原来的门,楼还是原来的楼,操场听说后来修整过,但看上去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分别。承载了她三年青春的地方,奇怪,心里一点怀旧的感觉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人来的,周围都是陌生人。
她掏出手机,对着母校校门拍了一张,微信发给俞则。对面并没有回复,估计是正忙着搬砖。
温知和跟门卫报了欧阳老师的名字,门卫大爷给欧阳老师打了个电话,确认无误后,给了她一张访客证,告诉她欧阳老师会在初二教学楼底下接她,便放了她进去。
她把玩了一下这张薄薄的纸。
上一次走出校门还是十年前的毕业典礼。这次回来,已经是客人了。连名字也没有,只是无数访客里并不特殊的一个。
到处都好热闹。
学校这次办艺术展,虽说参展的仅限于自家十几岁的学生,但还挺像模像样。操场上有泥塑、陶艺展,教学楼里有画展,篮球场上还有弹乐器的。
温知和穿行在笑语欢声的人群里,这里绕一绕,那里拐一拐,终于是到了初二教学楼前。这里也有小展览,办的是“占卜艺术”,塔罗牌、水晶球、阴阳八卦、星象盘,来玩的人还挺多。占卜未必当真,但图个热闹。
满校园的青春气息里,不知不觉,温知和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
她久违地想拍点什么。
相机在家里吃灰,手机勉强也能用。她调出相机模式,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到处找着漂亮的构图和景物。
——塔罗占卜摊。一个学生正给另一个学生抽牌,两个人都不太入戏,笑得很张扬。
——牵着小孩子的老妇人。大概是来看热闹的市民,摊子一个也没看,就凑在海报前面,奶奶指着上面的字,教小孙女认字。
——梧桐树底下。高高的花坛边,好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周围的一圈都笑得前仰后合,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却只是倚着花坛,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抹赤红色在黑发间熠熠生辉。
——教学楼前台阶上。一群女孩子正凑在一起自拍,嘻嘻闹闹,各有姿态,阳光照在她们脸上,那么亮。
——教学楼的窗户里……
温知和忽然愣住了。过了几秒,手开始抖。
她看着手在抖。然后慢慢地,握紧还没锁屏的手机。
周围还是很热闹。六月初的天,还是有点热,似有若无的风一阵阵扑在皮肤上。她仍穿着出门时的那条印花裙子。一切都没有变。
可是这分明应该是梦里的情景。
六年。
一千多个夜晚。
她梦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那个很久不见的人,在人群中蓦地出现。又在她跑向他看清他之前消失不见。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压抑的呼吸声。用屏幕捕捉了他的手机握在手里,用力过度,磨得掌心生疼。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缓缓地,抬头又望过去。
梧桐树下仍有那样一群人,年长她几岁,经受过阅历的洗礼,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他们围着一个人。那个人显然是一切的核心。
黑T恤,米色休闲裤,明明是相当随意的穿着,侧影轮廓却堪称惊艳。他半靠着花坛,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左耳下的赤红色耳钉映射着阳光,如同一抹鲜活的血。
他脖颈下有伤口。陈年旧伤,一辈子消不去的痕迹。
隔了这么远,艺术展上人又多,时不时便有人从两个人中间走过,一下遮住她的视线,一下又离开。如同流云遮月,时隐时现。
她就这么一直站在这里。
这种感觉,像站在梦与现实交织的边缘。一切都很脆弱,也许不小心一动,就全碎了。
周围的声浪,在视线所及的那个人抬起头时,慢慢变轻、变缓。
他同她对上视线。
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变,轮廓干净,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树影子遮了一半,明暗不定,显得有些不可捉摸。
仿佛六年的岁月从他身上一跃而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长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喧嚷人潮中的这不起眼的僵局,被一个声音打破。有人叫温知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