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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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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很沉。半梦半醒间,温知和听见很多声音。有海浪声,还有人声。
起初,大多是叽里咕噜的马来语,有的着急,有的平静,但都听不明白。越听越困。
腿上有刺痛感。像涟漪一样,一阵,又一阵。然后就麻木了。
接着,那些嘈杂的人声里时不时地出现了英文。离她很近。
……
“情况的确很危险……这种虫子的毒性……”
“……需要医疗设备。这个村子根本……”
“不,不行。我们为计划准备了这么久,不能出现意外因素……多带一个人上船就增加一份风险……”
“不能再拖下去了。只有太阳船……”
“但是如果……”
“为了把她送回外界已经费过周折了。如果被发现……他们会提高警惕……”
“她本来就是一个和我们无关的意外。”
“时间不多了。”
“……”
“……”
“做决定吧。”
额头上隐约传来一阵温暖的感觉,像是谁皮肤上的温度。
……
温知和在黑暗里睡了很久,渐渐地,感觉到了一阵亮光。即使没有睁开眼睛,隔着一层眼皮,那种光亮也相当强烈。
耳边有仪器滴滴滴的声响。
伴着逐渐清明的意识,她慢慢睁开眼睛。
有点恍惚。
周围环境陌生得让人以为是在做梦,房间很宽敞,整体色调是白茫茫的。大理石地面干净得反光,墙上贴着米色墙纸,各式设备都很现代化,显然造价不菲。
她目前睡的这张床柔软宽敞,床头微微调高。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船上先前发的粗布衣服,而是触感柔软的丝质睡袍,很新。被子只盖了一半,小腿露出来,上面包了纱布。
在时代感古早的大熊星座号上待久了,忽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简直有时空穿越的错觉。
……是医院吗?
房间里没有别人。
温知和转头往阳光最强烈的地方看过去。隔着一层干净剔透的玻璃,外面仍然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天气很明媚,云彩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像海里打翻了一盒新鲜奶油。
应该还是在一艘船上。但这艘船航行得相当平稳。
滴滴。
房门外忽然传来开密码锁的声音。温知和看过去,恰好与开门的医生对上视线。对方仍是马来人的长相,一身白大褂,带着听诊器,此前根本没见过。
她有点戒备。
医生的手撑着门,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青年一身裁剪得当的黑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这身装束比从前正式不少,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唯有左耳下的那枚红耳钉仍隐约透露着野性。
对上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一阵,但什么也没有说。
他和医生走到床边,后面还跟了一个护士。床边的仪器上显示着温知和的各项身体数据,护士在一旁低头记录着。
医生同青年交谈起来。
温知和乖乖地躺在被子里,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头还是有点晕。腿肚子上的某个位置一直有点疼,不过还在忍受范围内。
滴滴。滴滴。仪器一直在响。
不多时,医生应该是说完了,拍了拍护士的肩,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青年还在这里。
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床边的椅子背上,“感觉怎么样?你睡了一天半。”
“嗯……还好?”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似的,温知和嗓子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子,又说一次,“还好吧。”
青年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确实不烫了。”他说。
“……我怎么了?”
“你被一种虫子咬了。有点棘手,大熊星座号上处理不了。”
“那这里是……”
“这里是太阳船。”
温知和下意识地又看向四周的环境。干净,明亮,即使只是一间病房,桌上的流彩花瓶、墙上的镶金挂画一类摆设里也隐约流露着奢靡气息。跟大熊星座号上那些窄窄旧旧的小船舱完全不像同一个世界。
空气里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青年随手把领带拉得松散,又解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这样比较不拘束。脸上的神色也松懈起来。
一下子,他好像又变成了她熟悉的模样。
青年语气慵懒地问,“笑什么?”
“不知道,”温知和望向天花板,“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啊。”
但是,还是想笑。看到他就很安心。
“我要在这里呆多久啊?”她问。
“刚才说医生说恢复不错,明天就可以走了。”
她笑容顿了一下,“明天就要走啊……”
“‘走’的意思只是离开这间病房,”青年道,“最近没有往外走的船,大熊星座号是回不去了。”
“那我去哪儿?”
“跟我住吧。”
“……啊?”
温知和扭头看向青年。他手支着下巴,斜斜地靠在病床上,开口时语气虽平稳,可因为脸正对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就显得眼睛里很亮,“不然你去哪儿?”
“噢……也是……”
青年有一阵子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手上。她也不说话。只听见滴滴,滴滴,仪器声有规律地打破安静。
青年终于开口,“腿上还疼吗?”
“还好。”
“为了排除毒素,当时在你腿上划了一个十字。现在有一个疤。”
“噢,没事。”
她不是在乎疤痕的人。当时的情况应该挺险的,能被救下来就很不错了。
青年道,“你手上和腿上的疤痕都不深。等回到陆地上,可以找皮肤科看看。应该不难去掉。”
这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内容又是件好事,可是……
——“等回到陆地上”。
一句话,又道破了些什么。眼下距离再近也只是暂时的。她总要回家。而且……她的确更想回家。
温知和声音低下来。“嗯。”
“还有……”青年的声音压低下去,收起了时常有的那种悠缓,多了些认真,“这里和大熊星座号上不一样。你一定要听话。”
温知和望着他,抿起了嘴,用力点点头。
青年道,“第一,绝对不可以随便乱跑。”
“嗯。”
“第二,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调查任何事。”
“嗯!”
“第三,不要和任何人交谈。即使有人来和你说话,也一定要装作听不懂,不要理会。”
“好的。”
她一直在点头,散落在枕面上的头发也跟着一动一动的。有点可爱。
青年不由露出笑,修长的手抚上她头发。“真的记住了?”
“真的。”
“绝对不可以任性。”
“知道了,”她说,“你说了很多次了。”
“嗯。”他身体往下压了一些,离她更近。在这种距离下,一切都变得更真切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着,“这艘船上的行事规则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待在我身边就好。如果我不在,就待在房间里,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
“我真的记住了。”
“好。”
那最后一声,他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叹息。
他的手依然抚弄着她的头发。温知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动作停了,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动作很轻。“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出事。我还有事,下午不能陪你了。如果期间有人进来,装睡就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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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走了以后,温知和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她伤得没那么重,其实可以下床活动。但又担心在房间里溜达的时候有人忽然进来,避不开言语交流。
只好耐着性子。
滴滴。滴滴。床边的仪器一直在叫。没有别的事情引开注意力,身体上的知觉便越来越清晰。手臂上的伤痕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腿上的新伤仍有点痛。青年说那是个十字形的疤痕,于是,她也就开始觉得那痛也是十字形的,一抹横着痛,像在腿上绕了个圈,一抹竖着痛,一点点朝着大腿的方向蔓延上来。
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在脑子里编故事。比如身体里住着一群小精灵,平时都被皮肤封印着,见不到阳光,很闷。这会儿腿上开了两刀,它们便兴冲冲地溜出来玩。有的横着走,不停的绕圈,像坐旋转木马;有的竖着走,一队朝南,一队朝北,跳啊跳啊,探索未知的边界……它们是高兴了,就是鞋子踩在她身上有点疼。
期间有人进来过。
只要听见大门传来密码锁的声音,温知和立马闭眼,连呼吸也刻意调得很均匀。好在进来的人大多是来看仪器数据的,不会碰她,最多待几分钟就走了。
只不过,眼睛闭着闭着就习惯了。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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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房间里很黑,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大理石地面上铺了一层朦胧光晕。
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唔……”
这时有声音在旁边响起来。“醒了?”
她睡意尚未消散,喉咙里不自觉地仍有些呜呜嗡嗡。“嗯……”
“遮一下眼睛,我要开灯了。”
“嗯?”
她没反应过来。青年笑了一下,修长温暖的手挡在她眼睛上,伴着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房间里亮起了暖黄的灯。
些许光亮从他指间漏进她眼睛里。并不刺眼。他把手挪开的时候,她已经适应了光亮。
青年道,“饿了吗?”
“有点。”
“白天没来得及问你想吃什么,随意带了一点,先填肚子吧。”
他把床上小桌板稳稳地架在她身前,又拎来了食盒。盒子挺大,一打开,温知和居然愣了一下。
奶油蘑菇汤、凯撒沙拉、番茄通心粉、和果子、香蕉飞饼、南瓜粥、英式松饼……世界各国风味的食物,各式各样,做得相当精致。
放在陆地上的大城市里算是寻常。可在生活条件艰苦的大熊星座号上待了那么久,她都快忘记这些东西长什么样了。
青年道,“避免留疤……我记得应该是不能吃海鲜和羊肉。”
难得他说话时会有这样不确定的语气。所谓疤痕愈合期禁食“发物”,于他而言,恐怕已经是太久以前的故乡传统。何况他脖颈下那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已是明证,他自己从前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
温知和道,“谢谢……”说罢,好像一个还不够似的,又说一次,“谢谢。”
“不客气,”像是和她对应似的,青年也说了两次,“不客气。今晚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慢慢吃,不着急。”
“你不回去休息吗?”
“你比较重要。”
明明是一句这样的话,可他说的语气却很寻常,一面说,还一面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杂志看了起来。
以至于温知和本来有点想不好意思,都觉得好像无处安顿。
她拿起食盒里的餐具,低着头,慢慢吃了起来。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味道在唇齿间溢开,好像素白的纸上忽然涌现出了种种颜色。
好好吃。
她的注意力越来越被食物勾走,埋着头,眼睛只顾着盯着食盒看了。
坐在床边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合上了手里的杂志,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在很偶尔的时候,他微微垂下眼睛,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也仿佛是预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