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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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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抄书,起初就跟描摹原始部落石洞上的远古壁画一样,根本摸不着头脑。目前这本旧书上一页页的字呢,有横有竖有弯钩,歪歪扭扭看不懂,偏偏又得把每一笔、每一划都誊抄得一模一样。多一笔少一笔,都会在检查时被戴尔蒙徳管事捡出来训一顿。
很痛苦。
挨训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也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却不得不挨训更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挨训却不得不挨训而且知道自己明天还要接着挨训——最痛苦。
温知和抓耳挠腮,人还没从大学毕业,已经在奇怪的地方体会了身为社畜的感觉。
“其实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份工作,”她很诚恳地对戴尔蒙徳管事说,“要不你还是找个更称职的人吧。”
面对她因对着陌生文字看太久而有点花了的眼睛,戴尔蒙徳也露出一个很诚恳的表情。“你做的很好,不要看低自己。”他甚至对她笑眯眯的。
温知和道,“你夸我只是为了让我干活。”
PUA失败的戴尔蒙徳管事当即卸下笑容,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常态。“那还在等什么?抓紧时间干活吧。今天至少还要再抄十页。”
“就没有别人能做这件事吗!”
“没有啊。哪有啊?大家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干。像这种必须要做,但又没什么意义,而且事多、繁琐、无聊的东西……”眼看温知和的表情越来越不好,戴尔蒙徳管事连忙找补一句,“但对年轻人来说也是一种锻炼嘛。你是我们这里最新的成员啊,这都是为了你好!”
可能人类的确有本性这种东西。不管是陆地上常见的某类人,还是海里的茄子,话术竟然都是一样的。
温知和的脑子并没有被戴尔蒙徳管事牵着走,但她也别无选择。这艘船对她的态度始终模糊不定。不日复一日来这里抄书,万一他们断了她的口粮呢?
好在温知和性格深处一直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那就是,无论在什么事情里,她总能找出一点有趣的事来。生活是块大石头,她拎着铲子这里敲一敲、那里敲一敲,即使找不到什么珍贵的矿物,石面上铲子敲出来的痕迹一道又一道交织在一起,总能组出个漂亮的图形。
她抄的那本大书,戴尔蒙徳管事始终没说过内容究竟是什么,但她自己渐渐窥出一点门道来。
书里的每一页都是手写的表格。字迹端正,排布整齐。表格线大概是比着尺子画的,总的来说算得上规整,可时不时也会出现多余的墨点或歪出来的笔锋。
乍一下翻开,会以为每一页的横竖排版都各不相同。看久了,却能察觉出里面有规律。
第一页,表格样式A。格子大多比较小,长短交错,文字排布相当紧凑。
第二页,表格样式B。仍是短格子居多,但出现了不少能塞下五六行文字的大格子。
第三页,表格样式C。大格子更多了。
第四页,表格样式D。一整页就是一个巨大的格子。有时里面塞满了文字,有时只有一半。而且,有不少这种样式的纸页看上去是后来才加进来的,边缘处黏着发黄的胶。
第五页……
A、B、C、D。在表格样式D的后面,要么接着另一个表格样式D,要么便回到表格样式A,开始新的循环。A、B、C、D。
温知和推测,这本书应该是在以某种相似的结构,记载着许多不同的事物。每一次从表格样式A到最后一张表格样式D,都是对一个具体事物的记录。到了下一个从A到D的循环,则记录着另一件事物。
A1、B1、C1、D1——事物1。
A2、B2、C2、D2——事物2。
A3、B3、C3、D3——事物3。
……
表格样式A在最前面,格子最短、最密,里面记录的应该是“概况”一类的东西,所以类目多、文字简短。越到后面,格子越大,单个格子里的文字量越多,那么,就应当是“详细说明”一类。
思路一旦打开,温知和来了兴趣。像做解谜游戏一样,每天趁着戴尔蒙徳管事不在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研究一张张表格里的信息。
表格样式A最简单。每一张以这种样式呈现出来的纸页,都有相当一部分文本实际上是一样的内容。就像不同班级有不同的课程表,虽然语文、数学、英语等具体课程的安排不同,但有一行文本是一模一样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
那一定就是表头。
陈旧发霉的大书在桌子上摊开,温知和手指间夹了薄薄的几页,比对着一左一右同为表格样式A的两张纸,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寻它们的同与不同。文字形状相同的是表头类目,文字形状不同的则是类目下的具体信息。
大多数格子里的马来文字在温知和眼里,都不过是无意义的线条,一个笔画都不认识。但也有不少特殊的格子能让人找到意义的端倪。
最直观的,有一些记录具体信息的格子里永远是阿拉伯数字。这样就可以倒推前面表头的意义。
每份档案的第一页都有三种类型的阿拉伯数字。
温知和:“1921、1933、1934……”
温知和:“1946、1952、1952……”
温知和:“2005、2006、2006……”
温知和心想,这种应该是年份。看来这里的人即使远在海上,也还是在用外面世界的历法。而且,越往后的年份越近……也许这本东西就是按年份排列的。
温知和:“3.19、8.31、9.13……”
温知和:“1.12、12.18、3.24……”
温知和又想,点以前不超过12,点以后不超过31……是月份和日期。
温知和:“27。”
温知和:“65。”
温知和:“3。”
温知和:“……这。”
这一栏内容,前面大半本书的表头后面都写了数字,大的小的都有。后面小半本里这一栏则大部分是空的。温知和一时没看出什么规律。
虽然具体的文本内容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从记录结构已经可以推测这本大书的性质。
——它应当是某种档案。而且,以时间为顺序归档。
这本档案估计日常情况下没人用得上。所以才会陈旧、发黄、无人问津。
然而,尽管一般没人用得上——它历史悠久,记录了相当庞杂的信息,里面甚至可能藏着不少秘密,具有某种超然的重要性,所以才一直放在图书室里没丢掉。眼看原书保存得不好有坏掉的风险,还专门找了一个倒霉蛋来抄备份。
可是,它究竟是记录什么的档案呢?
她把整本书翻了又翻。它页面枯黄,边角生霉,摸起来软绵绵的,像纸质的尸骸。
厚厚的两千多张枯页里,还有极为罕见的那么几张,正中央有巨大、鲜红的太阳形图腾。样式张扬,色泽醒目,不知用是什么材料,半点褪色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尸骸里的一种永恒。
看着像是印章。
……与所谓的太阳船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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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鲁。”
“啊?叽和老师?”
温知和好几次试图旁敲侧击地从马德鲁这里套一点线索,好用来回去研究那本神秘的大档案,然而她出于谨慎,问得实在是太“旁敲侧击”、太“迂回曲折”、太“云里雾里”……马德鲁听不懂问题,思维又跳脱,一答,就更是跑去十万八千里外了。
以至于,除了获知船民家里谁丢了一只袜子、谁撞墙上脑门长出一个包、谁的帽子里找到了别人丢的袜子、谁笑别人脑门上有包笑着笑着自己也撞了墙之类的鸡毛蒜皮外,温知和一无所获。
她也试图从马来的文字入手,学个三言两语的,说不定能在书里找到点熟悉的字,进而推敲一下整本书的性质。
然而大家都知道,即使学校里每天上英语课,九年义务教育都不够精通一门语言。就这么几天时间,能学出个什么来?简直像刚学会了am、is、are就去读莎士比亚全集。
温知和十分苦恼。
有一天,藏在云里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她在甲板上又碰见了青年。
其时他正跟戴尔蒙徳管事交谈,声音很低沉。听不懂内容。好流利的马来语。
她走到他身后,拍了他的肩,问他,“你学了多久啊?”
青年看过来。他们有身高差,他把太阳遮在身后,淡淡的阴影落在她脸上。他说,“什么东西?”
“马来语啊。你学了多久?”
“半年吧。”
“这么快啊。”可是,半年对学一门语言来说很快,对“被绑架在船上”这件事,却是相当久了。温知和垂头丧气,说,“我不想呆半年啊……好想回家。”
青年说,“你怎么了?”
“我得到了一本书。”温知和一抬手,把那本破旧不堪的档案从空气里拿了出来,翻开了页,抱在胸前,给他看书页上的内容。“我怀疑这里面藏着秘密。说不定破解了这些秘密,得到一些什么线索,我就能想办法回家了。”
“是吗?”
“应该吧……”她迟疑着,“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
青年竟笑了,“好吧。给我。”
泛黄的大书,从她这里,到了他手中。那双手修长漂亮,翻页的动作称得上温柔。他低头看着书。
泛红的阳光从他身后来,仿佛在他身上罩了一层光晕。茫茫的大海,四面吹来的所有的风,都只是背景。
时间像是暂停了。
温知和心里很感谢。这个人一定能从书里找到什么东西,一定会告诉她。所以她一定要对他说谢谢。
她说,“谢谢啊……”
通常来说,这半句话后面应该跟上他的名字。但她卡住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察觉到这不过是一场梦。
他怎么会帮她呢?
他们之间分明陌生到……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四下里看去,海水像万花筒一样缤纷流彩,戴尔蒙徳管事变成了靠在墙角的茄子。
而太阳从青年身后渐渐升起,不是圆的,却是两个拼在一起的扇形。光辉流淌。如同如今不知在何处的那张照片里,那只歇于栏杆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