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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发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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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天空铺满了浓重的红色,像血,浓稠又绚烂。下面涌动着橘黄色的金光,好似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
拂晓中的第一缕晨光射穿薄雾,如约而至地散漫在街头巷尾。天地间瞬间金红翻涌,无处遁寻的黑暗被这盛大烂漫的光追咬吞噬,转眼只剩下朝雾蔼蔼。
黑裳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恢复意识。他睁开眼睛,阳光刹那间照耀进他的瞳孔里,引起他强烈的不适。
他试着坐起身子,用袖子挡住一些从窗棂那渗进来的阳光。
有关昨夜的记忆,黑裳只觉得混沌不堪。
这里是哪里?
……自己不应该在郑家的家宅中吗?
不远处,微微传来一个声音:“公子,您醒啦?”
不过这声音太过细小,黑裳根本没有听见,他还在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
——对,自己到郑家去找郑合财,然后遇到了肆槿鹤。他屠了郑家,自己赶到时已经尸体堆叠,血影斑驳……
“他没事吧?也不知道昨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小小的房间内,两名香客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他们昨夜左等右等等不到这位六神曲的弟子回来,直至后半夜被敲门的声音惊醒,一个身披夜行衣的神秘人抱着昏睡不醒的他重新出现,他们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些。
黑裳还在拼命地回想,压根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存在。他现在的脑子里全是肆槿鹤的身影:他的叫嚣,他的张狂,还有他看向自己的那道隐秘的目光。
“公子——黑裳!”终于,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大喊一声,叫出他的姓名。
黑裳回过头,眼中对肆槿鹤的杀意还未褪去。这让他哪怕沐浴在清澈的晨光中,仍给人一种似生长在峭壁深渊上的太行花的错觉。孤冷凌厉,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威压。
“呃——”那人尴尬一瞬,壮着胆子道,“天亮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对呀,应该安全了吧?”另一人也赶紧接话道。
天亮了?黑裳恍惚了一下,握了握左手上细软的阳光,慢半拍地发现原来让自己双眼不适的光芒,是来自已经出山的太阳。
而现在,已是清晨。
黑裳望着外面的事物,记忆卡在因自身残留在体内的销魂香再度发作,而倒在地上被肆槿鹤施暴的那一幕,再往后就彻底断了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离开床,黑裳发现自己身上的伤被人细心的包扎好了。他不知道是谁做的,误以为是这两个人,便没再往别处想。因为现在的他有更最重要的事需要去搞清楚,他要立刻回六神曲。“走不走不关我的事,你们已经与我毫无关系了。”
如此冷漠,让人无端联想到那些不近人情,将关系一刀两断的故事桥段。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默默离开此处。
笼罩在晨光下的青年,犹如一株凌云绝顶的花树。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望着他昳丽的背影,总觉得不甚寒冷。
这时,人们注意到一位六神曲的弟子出现在青年身后。他穿着黑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都用素白的丝线绣着银云细纹,缣缃长裤扎在锦靴之中。遥遥几步,却并不急着追平。
街道上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民众的笑谈声,商队的马蹄声;驼子的铃铛,旌旗的翻动等等,都随着快活的生机裹挟在晨曦微光中,要将这座城市融化。
黑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仅管记忆没能记住昨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似乎还残存着昨日的伤痛与疲惫。
他有些力不从心,心脏的跳动缓慢而沉重。
一路云霓,风带来湿润的水汽。黑裳艰难地喘着气,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一直跟在黑裳身后的青年观察着他的背影,忽然在察觉到对方的一丝不对劲后,立马快步上前,慌张地扶住即将要摔倒的他。
“呃……”黑裳踉跄了一下,身体借助青年的肩膀,算是勉强站稳了脚跟。他微微侧头,注意力短暂地从酸软无力的四肢当中抽离出来,望向身旁的人。
“贺……”
“贺钧奕,我的名字!少主,您怎么了?”贺钧奕焦急地搂紧怀里虚弱不堪的黑裳,视线落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心里一阵绞痛,顿时自责无比,“都怪我,如果我再坚定一点,向门主说明你的真实情况,你也不会——”
黑裳使劲摇摇头,硬撑着身子与贺钧奕拉开距离:“与你无关,是我低估了这一切。”
“您是要回六神曲吗?”贺钧奕不放心单独让这种状态下的黑裳一人离开。况且他看见了在对方的衣领之下,那深藏着的白色绷带。
黑裳没有回答,而是长长纳入一口气,尽可能维持身体的平衡继续往前走。
贺钧奕杵在原地愣了几秒,紧跟着亦步亦趋,在黑裳能容忍的范围内,用一只手护住他的脊背,防他跌倒。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又往前走了数百步。
云影依依,帆影渺渺。
黑裳望见远处木阙山前的江水涟漪,身体的虚弱已经到达了顶点。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贺钧奕急忙向他伸出双手,却被他用力地拨开道:“抱歉,我现在不想与任何人有肢体接触。”
“在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贺钧奕哑着嗓子,担忧至极。
四周安宁清净,时不时有鸟群压着树冠低略飞过。市井繁华的闹市早被他们抛在身后,声声热闹在热烈的阳光下向着高潮进发。
黑裳垂着眸,半晌才道:“我去完成任务时,遇见了肆槿鹤。”
“红瘾教教主?”
“嗯。”
感受到身旁的人绷紧了身子,黑裳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迟疑片刻,艰涩道:“销魂香,有问题。”
贺钧奕眼神疑惑地看着他,一时没有作声。
“虽然销魂香会使人产生生理依赖,但绝对到达不了这般恐怖的地步。”
“它只是青楼里调情的玩物,怎么可能是造成您现在这般状况的罪魁祸首?”贺钧奕忍不住道。
“不。”黑裳皱紧双眉,偶然记起肆槿鹤说的话,难掩疲色的双眼凝聚起灰色的风暴,“有人对现流通的销魂香动了手脚。”
“您确定?”贺钧奕震惊。
销魂香背后所涉及的,一直都是朝廷无法插手的灰色地带。就连六神曲这种黑白两吃的江湖教派,也很难将势力渗透进去,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握在手中。
“我……需要向养父说明。”黑裳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休息好后再次迈开脚步。
杀娼案,红花头三次残杀已被买下身契的青楼妓女,以及赎走她们的买客。最大的一起,当属放火烧杀涟春楼。当时姜渝和也参与其中,并投毒杀害三十人。
黑裳在心里整理了一遍自己目前所知道的一切线索。
首先,不管姜渝和和肆槿鹤之间有没有关系,纵火与毒杀都是杀娼案的一部分,是由他们二人共同造成的“事故”。
其次,那场大火烧毁了涟春楼的全部,也焚毁了里面累积囤藏的销魂香。这些数量不知有多少的香随火燃烧,随风扩散,如果真有问题,会不会使那附近,所有吸入沉淀物的人产生与自己一样的不良反应?
黑裳身子一怔,猛然回头问贺钧奕:“你碰见我的地方,再往后走就是涟春楼的废墟。现在那里被官府封锁,你去那里做什么?”
“自你走后我就去了那里。”贺钧奕吓了一跳,老实回答,“我是大夫,不仅仅只为六神曲的人治病。那场火不仅杀死了楼里的人,也殃及了周围的百姓。我仅代表我自己,去那里帮助需要救治的病人。”
说到这儿,贺钧奕也缓缓停住了。他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震动,像是知晓了一件惊为天人的事情真相,心头猛颤!
“他们有的发热,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言行不受控制。我当时就已经察觉,但自以为销魂香根本到达不了这种强度——但现在想想,这些明明并不是受到惊吓,抑或是吸入浓烟的症状表现。”
黑裳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轮廓分明,头发因横刮来的风凌乱飞舞,竟生出几分难以驯服的野性魅力。
贺钧奕望着这样的黑裳,一时出了神。
“如果连你都注意到了,怎会没有其他人注意到?火是肆槿鹤放的,他的目的,恐怕并不只是为了杀人取乐这么简单。”黑裳的神色渐渐冷峻下来,凌厉的侧脸线条随他回首的动作隐藏在了发尾后。
藏匿在青楼中的淫香,从何时起竟成了引人堕落的毒药?自己只是浅浅接触就烙下了此等厉害的毒副作用。若是有人以此谋取利益,往邪门歪道上引——
“他想用那一把火,向人们展示销魂香的问题。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黑裳边说边朝前走去。
贺钧奕回过神,紧追上去:“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倒还将一切的矛盾都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我很难判断通过放火杀人展现出的问题,能有几分真实性。”
黑裳沉默下来,盘旋在他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可即便他与贺钧奕一样无法想通这一点,他的内心仍然别扭地笃定着,自己没有猜错。
翕忽,他回想起昨夜被自己转移至安全屋的那两个人——船商与地主。他们都有买下被红花头杀害的妓女,可偏偏只有做药材生意的郑家家主最后丢了性命,甚至还被屠了满门。
他一直觉得肆槿鹤就是红花头,但养父说过,红花头不会漏下一个已死妓女背后,买下他们的赎客。但今天早上,他亲眼看到了船商和地主都还活着……
自己身处在涟春楼的那段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中。
黑裳努力让它们变得清晰可捕,终于发现了被他遗忘忽略的一个细节:那就是在他跳楼逃生的瞬间,余光瞥见的两个从涟春楼里逃离的黑色身影。
“我需要见到姜渝和。”黑裳一改平常的冰冷淡漠,声音带了点急切的色彩,“我需要他向我证明,红花头从头至尾,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贺钧奕的心微微颤动,忽然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黑裳”的身影:“您先回去静养,我会向门主请示,让姜渝和来见您。”
“不,我要亲自去。”黑裳能感觉到养父不大愿意自己过于深入杀娼案本身。哪怕命令自己去保护杀娼案的受害者,也都是出于配合当地衙门官署,尽到本属于六神曲保护民众生命安全的义务罢了。
但亲身经历了涟春楼大火,死里逃生,又切身体会到了销魂香的诡异,目睹了肆槿鹤屠杀郑家家宅。他早已经深陷其中,成不了旁观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