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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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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的旅行计划只是随口一说,她什么准备都没做,对于路线和攻略什么一无所知,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没想到老板娘这么热情。
入藏啊……
她想起年少时从市中心的图书馆借阅的书籍,在自身没有力量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县城时,曾经仅能凭借书本上的贫瘠文字,来幻想外面那遥远而丰富的世界。
曾几何时,林白在日光明亮的午后,在纸页间与西藏相逢。
在风里飘摇的五彩风马旗,古老寺庙里的转经筒,温热的酥油茶,炽烈的日光下人们黝黑的皮肤……
神秘而遥远,引人无限遐想。
她暂时的确不知道未来在何方,去外面看一看——尤其是她年少时曾向往过的西藏——似乎是个不坏的选择。
至于同行的人并不相熟……这个倒无所谓,林白并不是社恐的人,虽然她并不热衷于在社交场上混,但之前由于职业的需要,少不得也和各方有些交际。
因此,林白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老板娘的提议。
“真的可以么?”林白说,“是不是得跟领队的那位……纹身师说一下,看看她是否同意?”
老板娘说了句“这又什么不同意的,我外甥女都同意了,还差一个你么”,掏出手机来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老板娘冲着手机对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邵知寒,你现在到我店里来一趟。”
那边似乎没立刻答应下来,老板娘又懒懒道:“少跟我来这套,你下个月入藏还不知道要翘多少天班,还差这一两天?”
说完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的早点摊子也陆续开了门,旅店的伙计也来上班了,店门打开,老板娘在晨光里撩了一把头发,说:“我外甥女马上就来,让她跟你说。”
林白:“……”
真够雷厉风行的。
从凌晨到现在的见闻,她突然发现这老板娘跟旅店的名字真是相配,真是匹野马。
不多时,老板娘口中的外甥女就到了。这老板娘行事洒脱不羁,举手投足之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她外甥女跟她也果然是一家的,但是不一样的酷。
林白正在前台和老板娘说话,老板娘跟她加上了微信,推了两个名片给林白,一个是她外甥女的,另一个就是那领队纹身师的。
林白还没动作,就听到身后“叮铃”一声脆响,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长发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一头长发仍然带着刚睡醒的凌乱,发尾不太乖地四处乱翘,活像只炸了毛的刺猬,眼睛半垂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嘴里叼着一袋豆浆。
“你有事儿么,姐姐?”女孩轻车熟路地往她们这边走来,语气不太耐烦,“你不看看这几点啊?上不上班我都得睡觉吧?当我跟你一样夜猫子啊?”
老板娘“啧”了一声:“叫谁姐呢?给自己抬辈分是吧?叫小姨。”
女孩喝着豆浆,没吭声。她鼓着腮帮子,三两下把豆浆喝完了,塑料袋隔空远远投进了垃圾桶里,才重新开口,火气稍微降了点:“所以到底找我什么事?”
老板娘冲林白抬了抬下巴:“这我客人,你下个月不是跟着人进藏么?带上她。”
不容置喙的语气。
“不是吧。”女孩夸张地叫了一声,“就这事啊?你微信上跟我说一声得了,至于大清早一个电话把我叫过来?”
老板娘毫不客气地呛声:“我给你发微信你回了么?每次只有收红包的时候最积极,秒回,小白眼狼。”
女孩心虚地沉默了一下,小声地辩解了句:“那不是没看见么。”
她看向林白,视线在林白身上转了转,又说:“但这事你找我没用啊,你得跟领队的人说——”
老板娘:“你去说,我可没那闲工夫。”
女孩有点无语:“……可是你跟人更熟一点吧?当初不还是你跟人说,让人带我么?而且,这事不也是你揽下来的么?我觉得应该……”
老板娘突然站直了身子:“不说是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悬在了屏幕上,语气很坏地说:“有的小鬼准备不跟家里报备一声就跑去西藏,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躲避我姐给你安排的相亲么?啧,这事我可不能瞒着我姐。”
女孩:“……”
她一把夺下老板娘的手机,忍无可忍道:“我去说还不行么?你到底哪边儿的!”
老板娘达到目的,从女孩手里拿回手机,说:“看来有些事还是没必要打扰我姐了。”
在女孩瞪视之下,老板娘悠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说了句“困死我了,我先睡觉去了,你们聊”,就裹着外套上楼去了。
女孩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说:“没那闲工夫?是半夜忙着泡男人吧,就知道给我找事。”
林白:“……”
她一个外人,目睹了这一场姨甥间的拌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是插不上话。
老板娘上楼去了,她才转向那女孩,斟酌着开口:“那个领队的纹身师……很不好说话么?如果是这样,不用麻烦了,我不去也行的。”
女孩转向林白,看了她几眼,过了片刻说:“这才像句人话嘛。”
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叫邵知寒。”
林白跟她握了一下,一触即分,也说:“林白。”
“其实也没有。”邵知寒说,“只是因为我跟人不太熟,就跟人提要求,有点尴尬吧。”
“你应该刚才也听见了吧。其实,那领队的纹身师跟我小姨认识在前,但也不太熟吧,我小姨就在人那纹过一次身而已。”
林白听着她说,点了下头。
邵知寒:“我也只见过那纹身师一回,交流起来,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只是感觉……怎么说呢,性格有点冷,有点独,不好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这描述让林白感觉亲切,莫名想到了徐影春。
十五岁时的徐影春,虽然不能完全用“冷”这个词来形容,但“独”却是真的。
是那种天生的疏离感,哪怕她人在你身边,认真地听你说话,微笑着全盘接受一切,平静漆黑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却深不见底,好像藏着另一个繁盛丰富的世界,你永远走不进去。
邵知寒拿出了手机:“我说说看,人有答复了我告诉你。”
“哎,其实我也挺希望你能去的。因为本来那纹身师是带她助手入藏的,两个人去,人家肯定熟啊,我是一个外人夹在里面,如果你去,我也有个伴,没那么尬了。”
林白点头道:“好。”又说了句:“不用勉强。”
不行她也可以自己去,有手有脚的,不是非得麻烦别人。林白很小的时候就很独立了,对于她来说,能跟几个人一起组队当然好,但不成,也不碍着什么。
*
因为尚且没有回复,老板娘推送的两个名片之中,林白没有贸然直接去加那位领队的纹身师,而是先跟邵知寒加了好友。
邵知寒的朋友圈没有限制地对她开放,看起来穿着挺酷的一女孩,心里却挺小女生的,一天能发十条朋友圈,内容大多跟明星和彩妆有关。
林白随意翻了一下,发现张熟悉的面孔——这姑娘居然是方筱岚的路人粉。
林白:“……”
她由衷地为方筱岚感到高兴,看来她离大火是真的不远了,连姑河这种十八线小城市都有她的粉丝。
哪怕是路人粉呢。
林白辞职离开北京后方筱岚也没跟她断了联系,林白如今闲人一个,女明星却忙着呢,但还是有空就给她发信息,问她回家乡了吗,过得怎么样。
林白在对话框里打字:【我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工作顺利,多赚钱,早点当上女一号】
两天后,邵知寒给林白发信息,说是领队的人同意了。
邵知寒:【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转圈的表情,林白能看出来,她是真的挺高兴,真的很怕三个人一起去她会尴尬。
这么两天相处下来,林白发现邵知寒是个很简单快乐的姑娘,人很好,她小姨是洒脱,而她是豪爽。
邵知寒又发了句:【对了,你跟她们没见过,正好明天晚上有个饭局,之前就说好的,大家见见面熟悉一下,也商量一下这次入藏的一些事情,你有空么?】
林白怎么可能没空,她现在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所事事了,每天、每分每秒都有空。
邵知寒:【行,那我明天来店里找你】
*
第二天,邵知寒下午三点就来了店里,林白换了衣服跟她出来,刚好碰到老板娘挽着个漂亮的姑娘进店里。
如果不是那天跟老板娘聊过,得知了她是颜性恋,林白或许不会多看一眼,只会当老板娘跟朋友一起。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就好像带上了有色眼镜,看两人那姿态神情,就总像是带着一点旖旎之色,关系仿佛是不清不楚的暧昧。
这点猜想得到了老板娘外甥女的认证——邵知寒一瞧见,白眼都快翻进天灵盖里去了,拉着林白就走:“我就没见过排得这么满的,一个月能换十几个,这已经不叫海了,哪个海能装下她,她直接承包太平洋吧。”
林白无声地笑。
“这才三点,去吃晚饭太早了吧?”林白转移话题,“你们约的是几点?”
邵知寒说:“五点。”
她又翻了个白眼:“我提前过来了,因为我实在忍不了了。中午那男的也太傻逼了,我再跟他坐会儿,我感觉都要被传染也变智障了。”
“什么男的?”
邵知寒没好气说:“我妈安排的相亲。救命啊,她是多想赶快把她女儿转手出去啊,居然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了,那男的都谢顶了!”
她一开了个口就吐槽个没完:“那傻逼一坐下就跟我说她见的上一个女生说彩礼要二十万,他觉得太贵了,问我要多少,搞得我像是菜市场里明码标价的猪肉一样!”
林白忍不住笑,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邵知寒骂了几句,又叹气:“我受折磨这么久,没一个男的能看的,我小姨倒好,换男友跟换衣服一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林白跟她走在街上,安慰了她一句:“没关系,也不是非得找对象。”
“是啊,宁缺毋滥嘛。”邵知寒说,“可我妈非要给我塞啊,这倒霉老太太。”
林白想起之前她跟老板娘的对话,她跟着入藏就是为了躲她母亲安排的相亲。
邵知寒说:“可不是,催命似的。”
林白不太理解:“有什么好催的?”
邵知寒:“在我妈的观念里呢,二十五岁嫁不出去就是失败,我今年二十四了,你说她急不急。”
林白笑了笑:“那你妈一定认为我很失败——我二十六了,连恋爱都没谈过。”
邵知寒有点惊讶:“连恋爱都没谈过?我以为你可能没对象,但没想到寡成这样啊。”
林白也不多解释,只是说:“人生的价值不在于另一半,而在于自己。”
“话是这么说,”邵知寒看着她,反正现在也没事,闲聊八卦道,“但你这长相,很明显就是广大直男喜欢的那一款啊,这么多年都没人追?我不信,肯定是你眼光太高了。”
林白问:“广大直男喜欢的那一款是什么?”
邵知寒组织语言:“单纯无害小白花类型的呗。美,但是美得特别没有攻击性,反而是让人想保护的那种,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好苗子。”
“……”林白笑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白问:“那有攻击性又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方筱岚么?那个女明星。”邵知寒说,“那长相特张扬,根本叫人移不开眼睛。”
林白:“……”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把这对话进行下去,作为方筱岚的前经纪人,装作若无其事在这里和她的一个路人粉讨论这种问题。
好在邵知寒也没想往下继续,她对面前的八卦更感兴趣:“真的没有?难道是我的审美不大众?”
林白如实以告:“上大学的时候,有几个吧,后来工作了,大家都止于社交关系,就没有了。”
“那大学的你都没看上?是不是你眼光太高了?”
林白摇头:“这和眼光没什么关系。谈恋爱,对我来说并不是基于物质条件上的优秀而进行挑选,得真的喜欢才行。”
“那你这么多年,都没喜欢过谁么?”
林白一怔。
被这么乍然一问,她不知作何回答,半晌没吭声。
之前是那老板娘,现在是邵知寒,跟她聊她淡薄的感情生活,都显得这么惊讶。林白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想找,一下就能找到一个伴侣。
可她关心的是,她自己并不需要。
似乎从很久以前,她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拒绝人踏入她的内心,和所有人的接触都保持在社交距离之内。
她好像真的不想要,就连最为青涩懵懂的少女时期,她也没有如普通少女一样想象过自己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模样。
她们并肩而行,准确地说,是林白跟着邵知寒走,她突然从对话之中抽回思绪,看邵知寒带她走的方向越来越偏了,周围也没什么商场和餐馆,直接掠过之前的话题,转而问道:“这是去哪儿?不是说约饭么?”
“哦。”邵知寒说,“现在不是太早了么,我们先去纹身工作室,到时候一起走呗。”
说话间,邵知寒带着她站在了路边一家店面的门口,推开木门径直进入。
没人招待,但可以看见里间有人在工作,还有机器运作的声音。
邵知寒跟林白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里间就有个女生走了出来,齐肩的短发带有几分学生气,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手上带着手套。
她对邵知寒说:“这么早就过来了?还有得等呢。”
邵知寒:“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女生看向林白:“这位小姐姐是也要跟我们一起入藏的?”
林白简单介绍了下自己。
女生说:“我叫巴丽,戴着手套我就不跟你握手了,你们自便,我先去工作了。”
邵知寒跟林白在外头等着,邵知寒随手抽了本前台放着的杂志看,还不忘给林白递上一本。林白在杂志里看到大片极其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纹身,过程中依稀听见里间有人叫疼。
“都来纹身了,就别怕疼。”她模糊听见有个冷淡低沉的女声回复客人,那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那声音太低了,难以捕捉,“快完了。”
林白把所有杂志都翻了两遍,里面的机器声终于停了。
她一抬头,看见一个男人一脸肉痛的表情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
女生嘴里叼着一根电子烟,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摘手套,袅袅白气从她的唇角上浮,逐渐散开,拨开云雾见青天似的,慢悠悠地露出隐在背后的那张脸,那双眼。
林白手上一松,手里的杂志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