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Whisperer ...
-
在1987年的上半年，我当时正在日本旅居，认识了一个科学家。至于他在学术上的卓越成就，在这里我就不过多提及了，因为大部分和我要讲述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个态度很冷淡的人，和大多数人都是点头之交，应该说，他对待外人基本都这样。不过我并不讨厌他的态度。我是个讨厌人际交往的孤僻之辈，所以他这种姿态反而让我感到轻松不少。那年我因为收到日本某所大学的邀请，去客座讲学，才认识了那家伙，他当时还兼职那所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时年28岁，正可谓年轻有为。
偶尔学术会议散会间，我能看见他流露出一种忧虑的态度。但那时我没有去问他究竟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忧虑，因为我并不关心，我想他或许也不需要我的关心。
“他的弟弟？”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田中先生——那一年田中先生负责大学的人事管理，所以他会知道一些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惊诧的是他为什么要突然跟我提起那家伙的事情。
“我见过那孩子，现在大概也该有十二岁了吧……是他父亲的老来子，宠爱得很，不过那孩子可没被养成骄纵的坏孩子，是个很可爱的好孩子——名字我记得是天城……对，天城阳斗。”田中先生戴上老花镜，慢吞吞地翻着工作人员值班的花名册。“就是可惜阳斗从出生起患上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很难活到成年，快斗先生一直在为那孩子的事情忧虑着，很努力地想要弟弟活下去。”
“真是可怜作为兄长的拳拳之心啊。”我只是感慨着。“不过田中先生你为何要和我说起这件事？”
“威尔玛斯先生您不是教授医学的吗？我想着您也许会有办法帮帮那孩子。”
田中先生那只如同枯树枝的手还捏着一张打印纸，上面还写着一个医学名词。
字迹很娟秀，但笔锋有些躁乱狂放，看来写下这个名词的人心情很烦躁。
我当然认识那个医学名词。
“这就是那孩子患上的疾病吗？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遗传病。”
“是啊。”
我盯着那个名词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我确实知道某个办法能治愈这种疾病，但能够实施那个办法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之后我去问问天城，看他要不要去见那个人。”
“以及，田中先生你相信这世上存在着能够让人类获得永生的方法吗？”
田中先生呵呵笑着：“威尔玛斯先生你还真是爱开玩笑啊……就算是存在，会让人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长久的生命对人类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以人类的精神与灵魂，他们承担不起万古不朽的代价。矗立在时间洪流里，就算是再强韧的灵魂，最终也只会化作河流里毫无特色的鹅卵石。”
那天的会面结束后，田中先生最后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
以此为契机，一天后，我上门拜访了天城快斗先生。
“威尔玛斯你认识能够治愈阳斗的人？”那天见面，他——天城快斗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犹如鹰隼一样死死盯着我。
“绝无虚假。”
“好，我去见那个人。”
天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想就算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是个魔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和魔鬼做交易吧。就像是浮士德那样。但那个人——现在用九十九游马这个名字来称呼他也未尝不可——他本身的存在意义已经超出了人类所理解的魔鬼。
那个人是我在三十九年前旅居别国时遇见的，我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与普通人家生长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他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聪明，甚至有些愚笨。但那时人们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Astral。但他在遇见我时却在竭力否认那个名字，说那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属于另一个“他”的。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九十九游马——这是一个日本旅行家为我取的名字。”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天城正开着车按照我所指引的方向开向九十九家的农场。
到农场门口时，站在树枝上的乌鸦发出了粗哑难听的叫声。
给我们开门的是神代璃绪小姐，或者称呼她为梅拉格，她和她的哥哥是游马的好朋友，他们俩时常会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时至暮春，天气还是有些冷。
我打了个喷嚏。
“好久不见，威尔玛斯先生，这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他有件事情要来找游马帮一下忙。”
****
我和天城进屋的时候，游马想从那把高脚椅上跳下来，结果屋子里堆积着的大量书籍狠狠地绊了他一下。游马笨手笨脚的模样让天城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向我——
这个少年真的靠谱吗？
游马很快地爬起来，笑呵呵地摸摸脑袋，然后转头对坐在书桌那边的男子——神代凌牙——说道：“今天有客人来，下次再见面吧，会给你们处理好的。”
“那好吧。”
纳修顺手拿走了一本书，和游马道了声别后就离开了。
我亲眼看着兄妹俩离开了农场。
“好久不见啦，威尔玛斯。”个头不高的少年转身又爬上另一把椅子，踮起脚尖够下了一个罐子。
“是啊，好久不见啦，游马先生。”
“——快斗，你是想治愈弟弟身上的疾病吗？”
“你和他说过了？”天城看向我。
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什么都没说哦，天城先生，你愿意为了治愈弟弟，而和魔鬼做交易吗？”
游马这时转过身来，罐子抱在怀里。我知道，正常人在看清那个罐子里装着的东西时，都会本能地感到恶心。
那个罐子里装着的是被某种不知名液体浸泡着的大脑，大脑上，血管、神经清晰可见，它们毋庸置疑地保持着应有的生理活性——也就是说，他（她）是活着的。
“最近是真的有些忙不过来，Astral都在向我抗议工作量了。”
天城顺着游马示意的方向看去，当然，他什么也不会看到。
Astral到底是游马的人格，还是真实存在的另一分.身，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人知道。
“开门见山地说吧，快斗，我可以直接为你的弟弟换一具健康的躯体，像个正常人那样长大。”游马把罐子放在桌上。
“取出大脑吗？”
“Huh——！”游马发出了一声怪笑。“你真的是个聪明人。”
“新的躯体可以让你的弟弟不止是获得健康，也可以让他获得永恒的生命，想想看，永恒的生命，他可以活上很长很长时间，见识到很多事物……”
“砰——！！”
一声枪响如同惊雷一般在农场小屋里炸响。
我不知道天城是何时把车上那把霰.弹.枪拿进屋里的，我没注意。但这个年轻人在面对游马时表现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狠辣态度。
他一枪就打穿了游马先生的心脏所在位置，炸裂开的弹丸在那具小小的身躯上形成了放射状伤口。
但是——
没用的。
闪烁着古怪色彩的流体从伤口边缘溢出，填补上，紧接着变成了正常血肉的颜色。游马先生那双灿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拿枪指着他的天城，表现出了一种无从知晓的非人性。
“威尔玛斯，你的朋友好凶啊。”游马先生用很委屈的口吻说道。
“呵。”天城冷笑了一声。
“你应该庆幸这把枪对你没什么用——你说的办法我绝对不会用在阳斗身上的，让他变成只会苟活的、脱离人类身份的怪物吗？你在蔑视他吗？谁知道在实验过程中你会对大脑做出什么？篡改记忆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我想劝他。
只不过下一秒天城的枪口就对准了我的脑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威尔玛斯你也是他的实验品之一吧。”
哎，所以说聪明人的敏锐直觉有时候挺讨厌的。
“别乱动，否则下一枪就打穿你的脑壳，哦，忘了，不知道你这具躯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保险起见还是先切开吧。”
游马先生笑了。
“为什么不想要永生呢？尊严那种东西一毛钱都不值的吧。”
“尊严那种东西有时候确实一毛钱都不值，但我只想要阳斗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以及以人类的存在，他们承担不起不朽的代价。”
“你一定知道除此之外的救人办法。”
游马先生敲了敲桌上的那个罐子，罐子里的大脑微微翕动着，电流传过电极，一副图像在我们眼前形成，那是一个人的面容。他张嘴只说出了一句无意义的喊叫，像个滑稽的动物。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富商，但他快要自然老死了，为了不死，他找上了我。”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快斗，你确实可以为了弟弟抛弃尊严，但这一刻你本身就已经比他很有尊严了。”“游马”神情冷漠地说着这些话。
“我确实知道另一些治愈他的办法，而且不会影响到他的存在。”
“你要接受我所赠予的知识吗？”
****
我站在洗手间门外，看着天城狼狈地呕吐着，刚才那个赠予过程具体是怎样的，我还是不过多形容了。总而言之那可不是什么美妙的记忆。
游马先生还很坏心眼地将自己的一部分塞进了天城的嘴里，让他咽下去，消化——从而变成祂的隶属。
于是年轻的物理学教授将手指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强迫自己呕吐，那些淡蓝色调的、闪烁着星光般色彩的流体被他从胃里呕吐出来。彷佛任何存在都不能影响他作为人的意志。我第一次见到游马先生展露出那样的表情与眼神。
我很难说像祂们那样的存在真的拥有人类普世意义上的爱情观念吗？
我不知道。
但此刻，这位先生确确实实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了。
所以，这个人类获得了由“墨菲斯托”赠予的、超越世俗常理的知识。
“墨菲斯托”找到了祂的“浮士德”。
离开前，十三岁的少年用一个非常之爽朗的笑容送我们离开：“威尔玛斯你也别总是忙于工作，有时间多来找我聊聊天，有时候总会感到寂寞。”
他没问天城还会不会来找他，像是笃信他一定会来。
****
1997年冬季时我离开了日本，回到了故乡，关于天城家后来的事情我没有特意去关注。我倒是开始在一些权威的医学期刊上屡屡见到“天城快斗”这个名字。
直到1999年下半年我因为一些工作事宜再度返回了日本，千禧年前夕，我在大学里见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姓天城——名字是天城阳斗。
年轻人肤色健康，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乐天派的快乐之情，我想天城见到这样一个健康的胞弟会感到由衷的喜悦吧。他的家人终于脱离了疾病的困扰，获得了常人的生活。
“诶？原来威尔玛斯先生您是哥哥的旧识吗？”阳斗露出了诧异又惊喜的表情。
“那您一定知道关于哥哥的一些事情吧。”
我笑了笑：“需要把我知道的部分讲给你听吗？”
“如果您愿意。”
由于长久以来缠绵于病榻，对于阳斗这个年轻人来说，快斗这个兄长的一切彷佛都蒙着一层轻纱，他看得见，但对于其中的细节却不甚了解。但当他想要了解快斗的一切时——那时天城早就辞去了大学里的工作，消失在了公众的面前。就连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天城阳斗想要从外人的讲述里、他所知道的一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天城快斗。
我没有对天城阳斗说出的真相是，我知道他的兄长现在身处何方。
【处于永恒长眠之中的并非亡者，】
【在万古之中，死亡亦会消逝。】
天使没有将魔鬼击败，而“魔鬼”墨菲斯托将祂的“浮士德”带走了。也许是继续行走于人间，也许是复归于地狱。
但游马先生反而不会对那个灵魂、那个人类做什么，他想要品鉴的灵魂是属于那个拒绝了永生的、纯粹无比的人类，若是擅自加工，只会令其变得难吃无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那个存在终于找到了一顿足以饱腹的美味飨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Whisper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