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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喧嚣 ...

  •   十五日了
      整整十五日,季归都没有回家。
      阮棠快急疯了。

      一年前,阮棠在茶馆里遇到了刚和人打完一架的季归。
      季归是个孤儿,十三岁便到北平拉车过活。那年季归十六岁,因为有人骂他“野种”、
      “小畜生”、“有娘生没娘养”之类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没爹没娘的小孩儿一抓一大把,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那人这么说也纯粹是嘴贱,就为了挑事儿。季归才不是软柿子,和他大打出手,不出意外地打赢了。

      之后,季归独自抱着壶茶蹲在长凳上发愣。这时阮棠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想进茶馆喝口热茶。迈进茶馆,阮棠一眼就瞧见有个少年愣愣地出神,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要了壶茶末子慢慢地坐喝,时不时瞥他几眼。僵了片刻,阮棠叹了口气,摸出两块糖来放在季归面前,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就是这两块糖,让季归记住了这个温柔的少年。

      季归也并非心如草木之人。后来,他打听到阮棠是个教书先生,便每日早早地等在学堂门口,待娃崽们都散了学,阮棠出来了,他就送阮棠回家,不收车钱。阮棠哪肯呢?每次都将那一点儿车钱悄悄放在车座上或压在车垫下,自己有能力时还会多贴几个钱。季归每每发现,心里头都会泛起一阵温热。

      一来二去,二人渐渐熟稔了起来。阮棠见季归孤零零的一个人,便让他卷了铺盖搬到自己的木棚里,也好有个伴儿。阮棠还记得那天,季归听完他的话后,睁着一双杏眸愣了一会儿,然后飞似的溜没了,不一会儿又飞似的跑了回来,车座上卷着铺盖,其他什么都没有。季归笑得很开心,梨窝深深,露着虎牙。哼着小曲儿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自此二人同居,季归总是变着法儿逗阮棠开心。季归感激阮棠给了他一个家,阮棠也庆幸上天让自己身边多了一个季归。

      阮棠家也并不殷实,除了这摇摇欲坠还长青苔长蘑菇的木头屋子外,房里的零七八碎儿都是他靠那每个月少得可怜的薪水添置的。
      阮棠一直都是一个人,沉默寡言,也不怎么笑。一个人默默地过活。偶有闲暇,他喜欢听雨赏荷,或是即兴写些诗篇文章,落墨几斗。他也曾偷偷地想过有人陪着,不会那么孤独。
      只是想啊想,那人一直没有出现,他也习惯了,这卑微的愿望也烟消云散。才十七岁的阮棠
      似乎过于成熟,从未有过少年人的纯粹。

      季归是另一个极端。

      性子乖戾,放荡不羁,但心底还保留着几分小小的天真。十六岁靠卖力气自己给饭吃。恨透了上层的畜生们纸醉金迷的恶心模样。他虽是年少气盛,却极会察言观色,能辨得是非对错,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那些富家公子,即使把穷人当牲畜使唤,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在乱世里,穷人只有一个奢望——活下去。当今是乱世!什么英雄好汉都是鬼扯,只比谁的拳头硬,谁的官大,谁的钱多。什么同情啊、美好啊、义正言辞啊都是大空话白日梦。能苟活着才是硬道理。
      纵使你真的冲上去替人家出头,怕也只会落得一句鄙夷——
      “多管闲事。”

      看惯了世俗恶心的嘴脸,听惯了市井嘈杂的喧嚣。季归翘着腿,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瞥着茶楼下为了小半块儿巴掌大的干巴饼子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小孩儿,最后一直站在一旁瞪眼看着的一个男娃抢过饼子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儿。那俩娃子傻在原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怔愣着,甚至忘了追上去。
      季归看罢,不屑地乜着眸子,起身懒洋洋地掸了掸身上的瓜子皮,施施然走人。
      这种事儿天天有,季归都要看吐了。
      这世道,不平已经成了规则,你就是恶心死都没有用。
      “同情”一词被腐蚀得只剩了残骸。

      季归从小在道上混,大字不识几个,吃穿用度不修边幅,十分豪放随意。他长在北方,热烈而粗犷。
      阮棠生在烟雨杏花的江南水乡,念过几年书,颇识得几个字,肚子里算是有些墨点子。他总是淡淡的,淡淡地笑,淡淡地说话,是轻柔绵软的南方调子。阮棠极爱干净,总着一身素净的白袍子,虽然清贫,却活得从容,不卑不亢,不失一颗君子心。
      知道季归是个粗俗的人,阮棠没有任何瞧不起,而是浅浅地笑着,轻轻地说道:“季归,是个好名字,来,看着,季——归。”他拿起笔,端正地写下季归的名字。
      季归盯着墨迹未干的那两个小字,愣愣地呢喃着:“……我的?”
      猛然见到纸上方方正正的“季归”,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真正拥有了一个名字。
      季归眼里染上层朦胧水光,噙着泪花抬眸问阮棠:“那阿棠的名字怎么写?”
      “好端端的哭什么?”阮棠轻笑,用帕子替他擦了,复又提笔:“嗯?你问我?”阮棠顿了顿,在“季归”旁边写下“阮棠”。端的是撇捺清晰,笔锋凌厉。

      院子里头一树海棠开得正好,风吹芳菲落,细碎的花瓣粉白浅淡,飞了二人一身。低缓的念书声与风声相融。日薄西山,夕阳余晖在地上打下婆娑树影,也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二人倏地顿了笔,掀起浓密的睫毛帘子,瞧着红霞落日。
      “真美。”季归笑着说。
      “是啊,真美。”阮棠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一双凤眸望向血色的天边。
      “我是说你,真美。”季归托腮看着他,眉眼间笑意盈盈。
      “我?”阮棠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一身白袍映上夕阳红,染上一层绯色。
      阮棠嗤地笑了,把季归前倾的身子摁回去:“有功夫瞧我,不如多看看你的书。”
      季归挠挠头,笑着继续念书。

      安静恬淡的日子过了很久,阮棠每日照例教季归识字读书。偶尔有些忙里偷闲的时间,季归会带阮棠出门转转,甚至可以去看几眼灯会,或是喝些小酒,听说书先生讲些老掉牙的故事。

      除夕夜就在二人的相视而笑中悄无声息地来了。阮棠和季归往年都是按平常日子过的,但今年不一样,多个人伴着,自是要特殊些的。

      北方吃饺子,南方吃元宵。季归冒着大雪去买了些吃食回来,阮棠爱吃甜的,他还特意去街上的王阿婆家的糖铺子买了阮棠最喜欢的饴糖。木屋里头燃着一盆炭火,映得屋内温馨柔和。阮棠站在四四方方的木桌旁包着饺子和元宵,季归则在一边和面剁馅儿。阮棠纤细白净的手指捏出一个个饱满滚圆的元宵,饺子也玉雪可爱。
      “阿棠好厉害!”季归小心地拎起一只饺子,“包得真好看!”
      阮棠抿着嘴笑:“怎么教你念了那么久的书,夸人的时候一个词都用不上?”
      季归放下饺子,认真地想了想:“嗯——那,那阿棠,那个什么致啊?嘶——”
      “精致”
      “啊对,精那个什么致,阿棠真厉害!”
      阮棠笑着摇头。

      饺子和元宵都下了锅,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和几样小菜。阮棠和季归坐在木屋门口,看夜幕上火树银花,听远处爆竹噼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只有这时,这座死城才会活过来,才会呼吸,才会有些生气。
      “哦对了,我有东西要送给阿棠。”季归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阮棠。
      “给我的?”阮棠接过来拆了,看到牛皮纸内满满一包糖时禁不住笑了。
      “阿棠最喜欢的那种,王阿婆家卖的。”季归语气带着些小小的得意,他在心里把话说完了——阿棠给我吃过的那种。
      阮棠拣了一块给季归,自己也噙了颗。笑道:“谢谢啊,季归。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季归怔住了。
      “因为啊,我故乡那边的糖味道很浓,王阿婆卖的糖,是和那味道最像的。”
      季归看着阮棠,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问道:“那……阿棠想家了吗?”
      “我没有家,季归。”阮棠靠在他肩膀上,“但有你就可以,你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元宵和饺子都煮好了,阮棠夹了个饺子放在季归碗里,温柔笑道:“新春快乐。”
      季归怔了一下,也夹了个元宵放在他碗里,笑说:“阿棠,新春快乐。”
      元宵糖醇,饺子油香,给二人的新年都添了一捧火。
      “季归,手伸出来。”
      “嗯?”季归皱皱眉,伸出手:“阿棠要干嘛?”
      阮棠在他手里放了个东西。
      一截儿红黑两股线绕成的细绳,上头坠着个玲珑的四方骰子,里面有颗红豆,细看才发现红豆上刻着两个字:归棠。
      “好看!”季归惊喜地抬头,“阿棠做的吗?”
      “嗯,喜欢吗?”阮棠托腮看着他,桌上一豆孤灯淌着烛泪,,一点火光映得阮棠一双凤眸里头碎光点点,似盛了千千岁岁。
      “喜欢!”季归露出虎牙,孩子气地笑了。
      “来,我帮你戴上。”阮棠拿过红豆骰子,系在季归脖子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阿棠,这是相思的意思吗?”
      “季归?!这诗你背下来了?很好啊。”阮棠摸摸他的头,“嗯,有一种树结的果子和红豆很像,那才是真正的相思豆。”
      “那阿棠,这个是相思豆吗?”季归捏起脖子上的小木骰,问道。
      “嗯,相思豆。我从江南那边带来的,统共就三颗,其它两颗刻字的时候刻坏了,剩了一颗好的,就是你戴的这个。”
      季归静了须臾,忽又问道:“江南?只有南方才有这东西吗?”
      “红豆生南国,你说呢?”季归又问:“壳儿也是阿棠做的?”
      “嗯,门前那棵海棠树,借了点儿它的木头。”
      “季归,阮棠,所以是归棠?”
      “嗯。”
      “为什么是相思豆啊?”
      季归一股脑儿问了这么多问题,阮棠也耐心地一一回答,并无不悦。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除了你,我在这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
      季归倏忽握住他的手。
      “嗯?”
      “我陪着阿棠。”季归一双杏眸粲然,万般缱绻温柔。
      “好。”阮棠温声道。
      烛影摇曳,点着二位少年干净的眸子。

      大概是温柔得久了,忘了世俗如何喧嚣。

      美好在乱世里,不过蜻蜓点水昙花一现,过了就罢了。
      阮棠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狼烟四起的年代,常有这样的事,家里头一个人早上好端端地出去了,晚上就没回来,自此音信全无,要么人间蒸发,要么已成尸骸白骨。
      那天季归照常出车,阮棠去学堂。晚上散了学不见季归来接,阮棠当他是在拉活儿,也没多想,就自己先回了家。
      怎料,季归这一去就是十五日,活没见人,死没见尸。
      阮棠终日恍惚,天天上街打听季归去向。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八岁的车夫?比我高点儿,眼睛很大,有虎牙,脖子上戴着
      个木骰子……”
      “没见过。”
      阮棠闻言,垂头丧气,更添了几分焦急:“好的……打扰了。”
      四下张望,阮棠再次开口询问:“诶、请问……”
      “死开死开!请问什么请问?!没见过!”那黑胖的壮汉恶声恶气地推开阮棠。
      阮棠话还没说完,他就知道是来寻人的。街上像阮棠这样在刀口上煎熬的人不在少数,拉住人就问有没有见过某某某,若是运气不好拉了个“大角色”,还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第十七天。

      阮棠毫不气馁,继续向人打听询问,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
      “哟,貌似见过呢。”老太太眯起眼睛,努力地回想着。
      阮棠听到这个答案,体内每一丝骨肉都在细密地颤抖:“老人家,请您好好想想。”
      老太太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前些儿时候,大概十多天吧,是有个小孩儿,和你说的一个样,挺乖巧的小伙子。唉,可惜哟,得罪了贵人,叫人堵在胡同底儿,活活打死了。”
      阮棠登时如遭雷击。
      季归……死了…..
      死了……
      他死了?!!!!!
      “得罪了谁?您可知道吗?”阮棠声音嘶哑,一副快要气绝的模样。
      “哟…说是拉车的时候儿,一个小孩儿的手被凸出来的一根铁钉划了道口子,流了点儿血,你要说这也没什么,偏生那娃子的爹不是个好东西,有几个钱,又宝贝自个儿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叫几个人一起把他弄到胡同口里头,一不小心下了重手,人就那么死了,尸体扔到北坡的乱葬岗子了。”
      “好……谢谢阿婆。”
      “不谢我,去吧。”老太太望着阮棠失魂落魄的背影,摇头叹息道:“唉,又两个可怜人儿哟!”

      阮棠不信。
      不亲眼见到季归,他是不会信的。
      一定是阿婆弄错了,对!一定是!
      季归怎么能死呢?
      季归不会死,他还活着。
      他一定活着!
      阮棠朝北坡奔去。

      乱葬岗子上头尸首很多,这年头无名尸体处处有,一片土窝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好几具尸体。
      阮棠目光涣散,一具一具地辨认着。
      不是,不是他,不是……
      白袍早已脏污凌乱,阮棠蓬头垢面,跪在尸堆上找着,看上去像个疯子。
      忽然,瞳孔骤缩,阮棠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猛然屏息。
      风都像是凝滞了。
      他看见,覆着苍白雪被的死人堆上,露着一颗装有相思豆的海棠木骰。
      阮棠颤抖着,轻轻地、慢慢地,用那双因刨了太久的雪而冻到毫无知觉的手,撇去那层凝雪。
      幸而天冷雪厚,那人的五官依旧清晰可辨。
      季归。
      是他,错不了。
      但他日日相念而不能见的季归,已经变得和落在肩头眉梢的雪粒一样冰冷。
      “季归,季归!啊啊啊啊啊啊!!!……”阮棠抚上季归煞白的脸,终是崩溃了。
      “我陪着阿棠。”季归温柔的声音仍在耳畔旋绕。
      “你个大骗子!”阮棠放声恸哭,呜咽着嘶吼:“你说了要陪着我的!咱们说好了的!你骗我!季归!!……你答应我的啊……”
      雪花盘旋,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如墨染,北坡只有阮棠撕心裂肺的泣涕吞泪声,久久回荡不息。

      乱葬岗子上除了尸体,就是一个跪在天地银白间哭到麻木,身存心死的阮棠。

      寒风似乎瞬间淬炼成了尖刀利刃,剜着阮棠的每一寸皮肉。

      “我们回家。”阮棠狠狠地抹了把泪,也不顾冷了,脱下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把季归遍布伤痕的尸身包裹起来。
      “下雪了,来,阿棠披上,别受凉了。”季归把自己唯一一件厚衣裳给阮棠裹上,温憨地笑了笑:“阿棠身子不好,怕冷,可不能生病,我皮实,经冻!”

      温馨情景仍历历在目。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阮棠背着季归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又哭又笑,断断续续地咏着那首《红豆》。

      天地茫然,白霎霎的一片。

      “诶,你听说了吗?街上学堂的那个阮先生疯了!”卖菜的大娘悄声说。
      “哟?那个叫阮棠的先生吧?听说了,说是家里头死了人,硬生生疯了。”
      “可惜哟,才十八岁呢,现在成天疯疯癫癫的,嘴里嘀咕些胡话。”大娘摇头晃脑地磕着瓜子。

      阮棠是疯了。

      季归葬在了海棠树下,春天的时候开了花,就像以前。
      阮棠天天和长眠的季归说话,时哭时笑的。
      “季归醒醒啦,睡了那么久还不够呀,你看,海棠开了。”
      阮棠自顾自地说着话,讲到从前开心的事,阮棠自己笑了,空荡荡的四周没有回应,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阿棠想你了,你回家吧,好不好……季归,骗子……”阮棠只身跪在花树下哽咽,回答他悲泣的,就只有风吹海棠而已。

      于是那天,阮棠来到北坡旁的那条河边。杨柳纤柔浅碧,河面金光璀璨。
      此时正值旭日东升,明艳朝阳散落万千光束,春霞风情千万般。
      阮棠唇角卷起,眼尾眉梢温柔缱绻,温声道:“季归,等我。”
      脚尖轻点,犹如海棠春睡去,飘然跃入河中,漾起阵阵涟漪。
      四下寂然,春光正媚,城内喧嚣。
      海棠粲然,一树芳菲嫣然,花影斑斓。
      花树下一张木几,上头镇纸下几行端正小楷,暖风掠过,字纸卷起,簌簌作响。

      望
      心上
      梧桐黄
      辗转迷茫
      污涩无星光
      眼盲何对心盲
      笑看世间多惆怅
      晚风荡凝秋霜
      人走茶已凉
      独自流浪
      落花殇
      彷徨
      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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