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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城乱 ...

  •   彼时,正是夜半时分,正该人人睡得正香的时候呢。

      当阳城,反而更加热闹喧腾了。

      其时,天边似有红云如火烧,远远看过去,仿佛半座城都烧起来了,甚是不详。城内的人却被自己的光火所笼罩,浑然不觉。

      城外的高岗上,一行人不觉驻足回首。

      卫雩在陈稷坚实宽厚的后背上悠悠醒来,跟着众人回望当阳城,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她仿佛听到了满城痛哭之声,那声音越哭越悲,越悲越愤,越愤越哭,民怨滔滔,不可壅止。

      妄想扬汤止沸已不可为。

      因为索人的火光星星点点,还在肆意随处蔓延。

      整个当阳城,一半暴露在火光之中,一半潜伏在黑暗之中,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亟待着鲜血的浇灌。

      更如同一头等待疾风的猛兽,择机就要暴起噬人。

      陈稷小心的给卫雩拢好帽子,生怕冷到她。

      怕她身体受不了,便又低声问她,“你有没有事?前面有个得用的草屋,我们可以稍事休息,你再坚持会儿。”

      卫雩也没想到,自己这一闭眼一睁眼,就到了城外,不由暗暗苦笑,恐怕,没有比自己更会坐享其成的了。

      卫雩只能忍着不好意思,强作平静的回他,“拖累你了。”

      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如微风拂过陈稷的耳侧,陈稷不禁有些羞赧,耳尖又红了。

      他忍着油然而起的心喜与心悦,也小声回她,“没有,你太轻了,再重点才好。我能背三个你,不怕。”

      卫雩&张蓿&老大夫:.......这什么劝食鬼才?

      陈稷生怕卫雩不信,又忙忙做补充,“我们行军打仗,可要辛苦多了。尤其是大漠里,路更难走。没了吃的,是要杀了马,然后背着几十斤马肉和几十斤行囊走的,我都习惯了。你这都没有马肉重呢,背上你就跟没背一样。”

      卫雩不由自主僵了一下,这叫人如何应答是好?谢夸?

      边上的窃听师徒,不约而同想扶额,你个憨憨哟,路子走窄了啊。

      举什么例子不好,当着姑娘家家,举这么血糊糊的例子,和人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做类比,真的好吗?

      跟在陈稷身后的枣红马,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什么什么,主人主人,你竟然说当着马马的面说杀马马吃马马的事?

      一行人在原地,停了好了一会儿。

      枣红马和大毛驴驮了行李家当,纷纷凑过来找各自的主人,主人主人,到底要往哪里去呀,倒是给个信啊。

      黄黄大狗子都跑野了的,也兴奋的凑过来,硬是挤在他们中间蹭来蹭去,强行找存在感。

      陈稷见卫雩半晌没回音,又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不由急了,“张蓿,快让你师父过来看看。”

      卫雩无奈,只好打起精神回道,“我没事,快走吧。”

      老大夫拍了拍张蓿的肩,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老人家凑过去看了看卫雩,毫不犹豫给她塞了颗极苦的药丸子。

      是真的很苦。

      卫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苦得眼泪瞬间掉下来了,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瞧着又委屈又可怜又可爱。

      老大夫就乐了,“小姑娘,你可别嫌弃它苦,吊命的好东西,全天下你找不到第二粒了。”

      卫雩:......

      这么苦的药丸子,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粒吧。

      她算是明白,张蓿那特别擅长熬制苦药的手艺,是从哪里传承来的了。

      卫雩强忍着嘴巴里的苦涩,谢过老大夫,便催促他们赶路,“城内这般躁动,我怕撑不到天亮,还是尽量远离的好。”

      民乱一起,很快兵祸也会接踵而来。

      这里又是江河冲出来的平川腹地,混乱很快就会如同涟漪一样,无可阻滞的向四面八方扩散。

      普通平民卷进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只靠陈稷一个人,是不行的。

      张蓿便蹲下来,要背他师父。

      老大夫摆摆手,“老头子还能走,也不是没有上山下山的采过药,你省着点吧。”

      “师父,赶路要紧。”张蓿说着将他扯到自己背上,还特地把他颠了颠。“说得好像我没有上山下山采过药一样,您老人家也太小看过去的我了,读书人都是要习六艺的,我骑马射箭赶马驾车,都不在话下的。”

      “等过了这截横断山路,路就好走了,可以骑乘而行。”陈稷说完,又扭头叮嘱卫雩,“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们略作休息也不打紧的。”

      他顿了顿,又极小声的说道,“我有做安排的,万一有事我也能找到人接应我们。”

      卫雩不禁稍稍惊诧了一下。

      她心念电转,当即了然,必是陈稷出门那趟做了什么。

      陈稷的确趁机给小将军递了消息,是通过小将军家族经营的商号。

      他记得下郡城江陵的路上,小将军有提过一嘴。

      小将军让出了边地的军权,家族为了安抚他,把位于南郡的产业全都转到了他名下,虽然也没多少。

      不过蚊子肉也是肉,小将军说他不嫌弃。

      陈稷就在街上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属于小将军家的芦花徽记,把消息用军中暗号递了出去。

      陈稷见卫雩没回应,以为她不信,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方便道出实情。

      毕竟关系到小将军家的私事。

      且此次传递之事关系重大,必及兵事,军中规定在那呢,陈稷嘴巴动了动,还是没好说。

      于是他只能皱了眉头,使劲转着脑子想别的办法,好让她安下心,勿要多思多虑。

      卫雩觑见他面色苦恼,生怕他为了安她的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就小声回他,“我知晓的,你不必多说。”

      她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师徒俩,又看了一眼坐在燎原星火之上犹不知的当阳城,心下长叹一声,只能让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老大夫伏在小徒弟背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当阳城,长长叹息一声,扭头就给张蓿塞了一颗益气强身的药丸。

      被苦了一嘴的张蓿:......

      您老心里苦没必要让我跟着苦吧?我又犯了什么错了我?

      就这么不喜欢我提读书人的事呀?我要不是个会读《黄帝内经》的读书人,您老还不会收呢。

      他忍不住苦着脸嘀咕,“师父啊,您可......”

      老大夫就斜他,先一步堵住了小徒弟,“臭小子,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张蓿就呵呵了,顺嘴就回道:“那到底是谁得了便宜连乖都舍不得卖更加过分?”

      他忍不住暗自哼哼,会背《论语》也会背医书的读书人呢,不用从头教起,可给老头子省了多少事啊,可不是天大的便宜?

      老大夫忽然叹了口气,“没想到到老了......”

      张蓿默了一下,便安慰他道:“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呢,到时我们再回去就是了,就当出门散个心啊,看个景啊.......”

      老大夫内心早有不详的预感,他对卫雩的判断很是认同。

      于是心情沉重的摇了摇头,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示意他别被陈稷落下了。

      狂摇尾巴的黄黄大狗子:......

      汪呢汪呢?就没谁想到汪汪的么?

      果然,等他们好不容易出了横断山路,当阳城就出了大事。

      正值黎明时分,天将明未明,无数人在静待天亮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过去。

      天边忽然大亮,有火光冲天,并滚滚黑烟,乘风直上九霄,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炬,把方圆百里照得通亮。

      一行人愕然顿足回首,就见山的那边,当阳城所在的那片儿,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隔了好几座小山头呢,犹有喊打喊杀的声音隐约传来。

      老大夫颤颤巍巍的扶着山石,怅望怎么也看不见的乡土,禁不住老泪横流。

      他们身处山中,都隐约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可见城内闹得有多凶,动乱有多激烈。

      张蓿侍立在一旁,见他师父悲痛得整个人摇摇欲坠,连忙伸手搀扶住他,面上不免忧心忡忡,生怕老大夫一把年纪承受不住。

      老大夫倚着小徒弟缓了缓,见他忧心不已,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老夫半截入土,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是,看着养育自己长大、从小生活的乡土沦为焦土,有缘同饮一江河水的乡民们无辜遭劫,还是心痛难忍。”

      他换了口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怅然涕下,“于我们医家来说,救死扶伤是本分事,生离死别更是寻常事,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生命才尤为可贵可敬。”

      “因为这世间事,救生,太难;遇死,太易,一向如此。我们作为一名救生的医者,作为一个单个的人,能够做的事情,能够做到的事情,太少了,太少了......”

      张蓿默了默,道:“我倒觉得我们做医者的意义正在于此。”

      少年格外坚定,“我只管精进自己的本事,有一个救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本分人做本分事,人生在世,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足以告慰生平了。”

      到底是年轻啊,老大夫心下叹气。

      可是,当年他学医的初衷,可不正是如此。他就点了点头,习惯性捋了把白花花的胡子,觉得老怀堪慰。

      老大夫眼睛还含着泪,脸上却带了欣慰的微弱笑意,“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可不要忘了你的初衷。”

      做一名守本分的好医者,越是认真的做下去,就越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这是,他的小徒弟以后必然会遇到的事,所以,不忘初衷很重要。

      作为一个纯粹的外乡人,陈稷很有些状况外。

      他特别挂心卫雩的身体,但不至于没有眼色,破坏师徒俩的悼别时刻。

      但他心急啊,只好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整理马鞍辔头,给手头找些事才勉强按捺住自己。

      眼见两人似乎告一段落了,他脚步微挪,就想要上前,坐在一旁歇息的卫雩见状,忙伸手扯着他袖子,拉了他一把。

      老大夫是一个年高德劭的豁达人,觑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便去推小徒弟,“罢了,我们还是上路吧。”

      陈稷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老大夫颔首,转身扶着卫雩上了马。

      他们错过了得用的草屋,再去下一个可歇息的地方有些远。

      好在,终于可以骑马乘驴了。

      他心里很有些遗憾,因为醒着的卫雩,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让她抱着上马的。

      大毛驴有些委屈,他要驮两个大男人呢,可不轻松。

      它好生羡慕隔壁的枣红马。

      张蓿的一双长腿差点拖地,也抱怨,“早知道当初就买那头骡马了,或者骡子也好啊,师父偏要小气,舍不得银钱,说什么毛驴就够用了。”

      老大夫坐在他身后,抬手扣了下他的后脑勺,“痴儿,我家驴儿还没说话呢,你多什么嘴?再嫌弃就自己下去。”

      张蓿嘟嘴,矫声道:“师父,你不爱徒儿了,你忘了我才是你的宝贝吗?你竟然为了心疼一头驴儿,要赶你宝贝徒儿下去走路。”

      老大夫知道他是故意插浑打科,想要转移自己的优思,忍不住摇头叹道:“你啊你......”

      张蓿知道被师父看穿了,就嘿嘿笑,没半点不好意思。

      他反手就塞了块面饼过去,“师父且填补下肚子,还有得路要行呢,记得躲我背后,避着风些,免得凉了胃。”

      老大夫接了面饼,发现面饼竟然还是温热的,想必是小徒儿一直搁自己怀中贴身放着的。

      他感觉很是窝心。

      临老了还能得如此纯孝又有天赋的弟子,也算是得天眷顾了。如此,他必是要努力放开怀,尽量多伴他些时日才好。

      “多嘴,我还要你下医嘱?”他撕了一半,直接塞到小徒弟嘴里,“别只顾着我,你也吃些,老头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你想得那么不经事。”

      “师父,我现在迎着风口呢。”张蓿随口就道。

      他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拿着面饼,狠狠撕下一大口吞了,又额外多叨了一句,“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难怪记性越发不好了。”

      老大夫白胡子翘了翘,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顽皮!”

      这边师徒俩感情好,一派温情脉脉。

      另一边,陈稷上马之后,立刻就忘了先前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

      他有些得意的振了振缰绳,对不得不乖乖窝在他怀里的卫雩道:“我骑术很好的,不会颠簸到你的,你且放心。”

      卫雩听出了他语气里隐藏的骄傲和自豪,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当然,颠簸还是有些颠簸的。

      毕竟是骑马嘛,不过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所谓如履平地,那是夸张的传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卫雩自然不会多说。

      其实坐马车更颠簸,还闷呢,骑马至少呼吸顺畅。

      虽然卫雩应答的声音很低,但耳朵竖得尖尖的陈稷,还是听到了,心里顿时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这样就很好了,陈稷想。

      他眯眼看向渐渐跃出来的太阳,欣欣然迎着阳光,纵马冰雪消融殆尽的山野,满怀信心的奔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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