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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噤声 ...

  •   真冷啊,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然而,就是这样最冷最冷的一个冬天,我也只能过这一个了。

      我肯定是要去世了吧,二狗子有些难过的想。整个人抖成一团,小小的身子不禁又往枯叶堆里使劲缩了缩。

      枯木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二狗子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的捂住冻得发紫的小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大的眼睛里却不知不觉含了一包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立刻又冰又凉,连心也跟着冷透了。

      我的心一定在变成冰块,也不知道挖出来的话,是什么颜色。

      是像大夏天里的太阳一样的火红色,还是像烧焦了的木头一样的黑色?

      反正,一定不是难看的黑色。

      二狗子哼哼,他的心才不会是黑透的那种。

      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自己就要被卖成奴才?还敢骗人说是去享福的,什么穿新衣睡暖床,什么有吃有喝,他可聪明着呢,才不会受骗。

      想到这,二狗子又有些得意。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说不定都要捂着嘴巴再偷偷笑上一回。

      嘻嘻,他可是躲在屋后偷偷听到了。那个死糟老头子买了小孩,是要送到宫里头去的,听说那里的男孩子都要“去世”的。

      听听,听听,去世,去世。

      老童生夫子不就一再说,大柱伯的爹不是挂掉了,是去世了。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那个和他一样,可怜的没人疼的老头子,也是去世了之后,才好不容易穿了回新衣,睡了回暖床。

      然后,村里的人,可不就都是,有吃有喝的了。

      穿了新衣,睡了暖床的大柱伯他爹呀,就被吃饱喝足的大伙儿,给埋进了土里啦。

      他的两只大眼睛,亲眼看见的,看得明明白白的,谁也别想骗他一个小孩子。

      这埋了之后,大伙儿不也就,又稀里哗啦的吃了一顿,吃得开开心心的,散了么。

      他要是真听大伯娘的话,乖乖去了,那是不是最后也会被埋进土里去?然后让他的堂兄堂姐们,大吃大喝,一顿又一顿的,享老大的福了。

      而他自己个呢,就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就只能等一年一年过去,被野地里的泥巴变成一把狗都不啃的白骨头?

      哼,他才不会傻傻的卖了自己的命!还要把自己的钱、爹娘留下的家伙什儿,白白便宜给黑心肝的大伯和大伯娘。

      哦,还有死偏心眼的爷奶。

      他宁愿一个人孤伶伶的,死在外头,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

      二狗子气咻咻的,想起来就气得不行。

      他就要把自己的心,多学着他们点,狠一点,再狠一点。

      啊,呜呜,他学坏了,他的心,一定也跟着黑透了吧。

      二狗子想着,眼泪就自顾自的,开始哗哗的流。

      呜呜呜,可怜的我娘的二宝啊,肯定也变得跟那些大人一样,不讨人喜欢了。

      二狗子不由自己抱紧了自己,笨拙的学着娘亲哄着自己睡觉一样,轻轻拍起了自己瘦巴巴的小胳膊。

      他拍着啊拍着啊,小心脏不知怎的,就越来越委屈了,越来越难受,忍不住埋怨起了爹娘——

      爹啊娘啊,你们死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二宝一块儿去了呢?

      娘亲,娘亲,是个大骗子!死了都要骗小孩的。

      看吧,看吧,看他听她的话,一个小孩也要好好活着,结果呢?

      她的小孩,她的二宝,被那群心都坏透了的,欺负来欺负去的,现在都要被欺负死了哇。

      小孩心中的这点子怨念,可谓是百转千回啊。在他心里默念出来,还带一唱三打跌的,就颇得村子里,那些热爱叫骂的老泼妇们,多年唱念做打的精髓。

      二狗子想起他短命的爹和他苦命的娘,一时间,伤心得不能自已。

      起初还记得,得小声的抽抽噎噎。哭着哭着,就起兴了,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哇哇哇的,真的是好不伤心。

      那属于五六岁小孩子特有的声音啊,真是又尖又透,寂寂的黑夜中,传得老远老远了。

      小孩把自己需得好好藏着,不被人发觉才好的初衷,给忘得光光的了。

      前院里,木板车上,躺在厚重被褥下的人,不安的动了动,突然低声咳嗽起来。

      倚在车轮边的陈二,一个激灵,醒了,立刻伸手轻拍被子。他迷迷糊糊的,悄悄探头过去,发现人并没醒,便又是庆幸,又是担忧。

      怎么又咳嗽了呢?不会是药没起作用吧?

      陈二不禁有些忧心忡忡起来,今儿熬的,可是最后一包了。

      病人的咳嗽,越来越撕心裂肺,仿佛停不下来。男人听在耳里,难受得不行,也就越发的忧心,便忖度着,明天或许该绕道,去城里找个好大夫。

      唉,镇上的赤脚大夫啊,就是不能信呀。

      好在,木板车上的病人狠咳嗽了一阵,就安静下来了。

      真是谢天谢地。

      被蔑称为赤脚大夫的坐馆老大夫,也有幸捡回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声誉。

      嗯,或许还有一条小命。

      说不得,心上人若再这么继续咳嗽下去,陈二暴躁起来,很可能真的会操刀子的,砍死个半点不中用的江湖郎中!白瞎他三两药钱,竟敢把人越治越坏!

      门外,突然下起了深秋的第一场雪。

      雪花大片大片的飘落,簌簌有声,陈二浑然不觉,只侧耳屏气,凝神聆听,总算成功捕捉到,熟悉的细微的呼吸声,一如往日,文文静静的细细起伏着,就如同仙乐入耳。

      万籁俱静中,这美妙的呼吸声,夹杂着微苦的药香,对陈二来说,却犹如蜜一样,温香又甜软。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一样的。

      只是一个呼吸声,就能让他胸腔内的这颗冰冷的心,在寒冷的冬夜里,慢慢热乎起来,从此不再只是麻木的跳动着。

      陈二直直的盯着,被褥下那乌发如云的后脑勺,一眼也不眨,整个人好似饮了醇酿一般,熏熏然,陶陶然。

      他禁不住喜滋滋的想,啊呀,老子看中的人,就是连后脑勺都这么好看。

      男人红着一张胡子横生的凶脸,又伸手小心的压了压被角,务必确保,他的心上人,不被一丝冷风,钻了空子。

      因为并不熟练,又不敢碰到对方丝毫,怀着一副铁汉柔情,动作就笨拙得,很有些可爱。

      呜呜哇哇,咿咿呀呀,又有奇怪的声音传来。

      陈二顿时紧张不已,看了又看沉睡中的人儿,最后还是不舍的起身了。

      他猫着高高大大的身子,僵着手脚,慢吞吞的走出了庙门,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庙门之外,瑟瑟寒风中,陈二长长出了口气,呵出的热气,顿时如雾般飘散。

      他偏头听了听,呜呜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乍听,像是春夜里嚎叫的野猫儿声。在这荒郊野外的深夜听来,很有些渗人。

      不过入了狩猎经验丰富的陈二耳朵,他一听就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声音。

      寒风冷呼呼的吹,他循声绕了破败的土地庙半圈。

      在塌了小半屋顶的柴房,发现了蛛丝马迹,很快,就在那角落的柴堆下,发现了可疑的“野猫儿”。

      “小兔崽子,大半夜的嚎什么嚎,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他大步上前,一把拎起缩成一团的二狗子,在小孩耳边,咬牙切齿,低声怒吼。

      来势十分汹汹,却完全没什么气势可言,像一只想龇牙斗狠的大熊,嘴巴和牙齿却被含化的麦芽糖给缠住了,只能发出叽里咕噜的气语。

      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呀。

      嗯,连陈二自己都觉得,他这声吼,未免太过弱气了,太丢人了。

      反观哭得正香的二狗子,他整个人儿突然悬空,活像一只被掐住了命运脖颈的笨小狗,大张着小嘴巴,吓出一脸滑稽,一时都忘了哭。

      可怜的小孩,惶惶然一仰头,就怼上了男人那张凶神恶煞的大黑脸,当即吓得小舌头都弹出来了,立马就要哇啦啦尖叫起来。

      陈二眼疾手快,赶紧把人扒拉回来,结结实实捂在怀里,顺便特别及时的捂住了小孩的嘴巴。

      乖乖,要是吵醒了我家宝贝媳妇儿,老子怕是也要跟着哭一顿的。

      陈二给这死小孩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在心里又默念了一声媳妇儿,给自己压惊。

      然而,他一念及那合心合意的可人儿,就很有点喜滋滋的,又甜滋滋的。

      哈哈,怎么办,好像有点开心得想冒泡儿。

      嗳呀,从今以后,我也是有媳妇儿疼的人了,美滋滋呀美滋滋。

      二狗子就可怜的很了,他被男人粗壮有力的胳膊手,夹住了空空的腰腹和脆弱的脖子,给勒得直吐小舌头。

      为了喘口气,他拼命拿自己的小手去扒拉,却好似蚂蚁撼大象,徒然无功。

      陈二跟挠痒痒似的,半点没放在心上。

      他脑子里还在乱爆烟花呢,一簇一簇的,姹紫嫣红,跟开了个春天的花园子似的。

      男人眼里闪闪发着光,好似清晨滚着太阳的露珠一样,充满了希望。脸上也不觉露出了花开一样的笑容,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傻子。

      哈哈,老子也是有媳妇儿疼的男人了。

      因着这点并不隐秘的喜悦,对着惹事的二狗子,陈二和颜悦色不少。

      他放松了禁锢,语气也温和了些许:“不许出声,不然老子就让你一辈子都出不了声。”

      言辞依然凶狠。

      二狗子:......

      二狗子只能拼命摇头,想了想不对,又拼命点头。

      陈二见了,不由轻嗤了一声,暗暗嘀咕,怕不是个傻的。

      到底是担心走开太久,他不愿在此多纠缠,就又把人举到眼前,恶意的摇晃着小孩,凶狠道:“明白就点头!敢摇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二狗子,二狗子就.....

      他蹬着双小腿儿,双手双脚抱着他的胳膊,树熊一样,紧紧缠住他,生怕被这不知打哪来的凶神恶煞给摔下去了。

      小孩紧闭着嘴巴,连连点头,还不忘把鼻涕眼泪蹭了陈二满手。

      这个,当然,必须是故意的啊。

      二狗子,二狗子也是很记仇的。

      然后,然后就被嫌弃的陈二,嫌弃的夹回了胳膊下。

      男人一手挑挑拣拣,勉强挑了一堆可用的木柴,最后连人带柴,一起抱回了他歇夜的正堂,也是这破败的土地庙里,唯一尚算完好的屋子。

      这大堂吧,虽然没有了大门,好歹屋顶还在,也不漏风不漏雨,内里还被陈二细心的用瘸腿的供桌和破烂的帷幔,隔出了一个单独的小角落。

      小角落处,靠墙停了一辆木板车,边上还生了一堆旺旺的火,看着就特别暖和。

      在进门前,二狗子再次收到了一个恶狠狠的噤声手势,紧接着就被毫不客气的扔到了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正好堆了一大垛稻草,还挺干燥软和。

      二狗子骨碌骨碌,从稻草堆顶上滚落下来,毫发无伤。

      这是之前他们留宿的大队伍四处搜罗来的,陈二就捡了现成便宜,堆起来堵了裂开的墙缝儿和窗眼儿。

      天将明未明,又下了雪,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生怕火力不够,又随手扔了几根木头进去,然后就守着木板车闭目小憩。

      二狗子悄咪咪的,把自己滚进温暖的稻草堆里,整个人很快缓了过来,身体舒坦了不少。

      随后,他望着不远处燃烧的火光,就不怎么满足了。

      小孩子心思敏感,大概也知道陈二不愿意搭理他,但也明显对他没什么恶意。本来就不小的胆子,就跟着体温,越发膨胀起来了。

      他拿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眼又一眼,偷瞄着撑着脑袋打瞌睡的陈二。

      在陈二几乎忍不住要皱眉时,终于按耐不住诱惑,用手脚扒拉了一大摊稻草,用小肚子压着,小乌龟划水一样,慢吞吞的,把自己划向了暖烘烘的火堆。

      只要陈二稍有动弹的趋势,小孩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甚至都不敢使力呼吸,只敢像小奶狗一样,张大了嘴巴,无声无息的呼气吸气。

      不出意外的,吸饱了一肚子的冷空气。

      这大概就是大人们所说的,喝西北风喝了个饱吧,二狗子抱着冰冰凉的肚子,不忘苦中作乐的寻开心。

      尽管如此,二狗子还是顺利抵达了火堆前。他还从这份惊险中,体会到了一丢丢不可言说的小刺激呢。

      只不过,还来不及深入体味,一只粗壮有力的大长腿,突然横在了眼前,拦路虎般,挡在了小孩儿和火堆之间,把人吓了一大跳。

      二狗子立时扑倒在地,小脑袋一歪,就地装死,活灵活现的,技术特别纯熟,大约平日里也没少练习。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二狗子就悄咪咪,支棱开一条小眼缝儿。

      他狐疑的仰头望过去,就觑见陈二双臂搭在板车上,脑袋深深埋在上面,似乎是睡熟了。

      二狗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划到了凶神恶煞的跟前。

      小孩飞快倒转了身子,忙慌慌扑腾着手脚,将稻草散开,又来回滚动着小身子,将草堆碾平,忙了个不亦乐乎。

      随后,像躺地的小猪仔一样,背对着陈二,侧身举着黑乎乎一团的小手和小脚,去烤热乎乎的火。

      燃烧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就令人安心不已。

      小孩瘦得差点没了的小脸上,慢慢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把疲劳和饥饿通通忘到了脑后。满足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歪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呼噜声,打起了惬意的小鼾。

      陈二收起微微扬起的嘴角,撩起眼皮,轻撩了小孩一眼,懒洋洋的伸脚过去,将那些过于靠近火堆的稻草一一踢开。

      他又换了只胳膊肘儿,搭着板车压被脚,就这么一手撑头,一手摸着腰刀,阖上了眼。

      这回,才是真正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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