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忏罪之执所 ...

  •   漫游在地底的国早不知今昔何昔,她伟大又傲慢的御主给予她随心所欲自由而同样布施仁慈赦免,赦她不必时时刻刻幽居禁宫幽闭他身畔,以此时时刻刻铭记他近在咫尺,永世存在。
      因他自有更高明方式,可无形提领她亦如悬丝而操演。
      即便她迎向覆灭,他也不会行至终点;即便她混淆了自我,他也将锚点稳固。反倒是他之遥远存在方可警醒她过去因何到来,今朝如何施为,往后又将怎样存续……所以,纵使打心底里无比抗拒,每隔上一阵时日她也都必须回返禁宫回到他座前,去重新领受她凡俗之名——“制烛人”,“琳图·菜慕”;来自于他轻慢言语的召起从来都为堂皇诅咒但偶尔也可做醒世福音,倘若不曾反复回想这泥泞名氏,她恐真将迷航于他所在神异世界,黯然无奈,随波逐流。

      然而,这一回才归返过神圣高庭不久,至少于她而言属尚短暂时日、尚且不够将大公昳丽又可怖模样自脑海中长久驱逐,竟又收到旨意召她入觐。她当然不愿归去……却仍势必归去。我是神圣的附庸旦蒙圣主召唤,便将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腥血尚未染红她酷吏的衣衫,即便真正染就,那粗俗之血造就的艳色也将被扭转美饰为纯然深暗。依旧一袭漆黑袍服,她静悄悄重又踏足其华美禁宫。殿堂远旷,萤若白昼,他自黼座之上遥遥观探神色难辨晴晦,随后的确施下重磅消息必引人世震动,而非只恶意将她召回愚弄:大公平淡告知,他将创设新的辖所。与守望尘世的刑场之地不同,那会是另一处去往人间巡游的法庭。
      忏罪与训诫,巡回之执所;他赐他之崭新道场以隆重名号,而其万众瞩目执掌者——除她这大公第一爱宠、“小腥红女士”之外,不作他想。

      话音已逝去,旨意已钦定,他高坐光耀璀璨处无言望来,那沉默自矜投注于她的眼神像正傲然等待,等待她失色于如此超乎寻常、引人侧目之厚爱。
      确是何等无上荣耀,她理应感激涕零,再继以叩首顶礼。她正意欲完全循最森严礼教最无可指摘规矩向他聊表忠诚并惶恐进献,那已是她完全纯熟、完全精通的知识,绝不会比这双手所掌握鞭笞人肉(和谐)体同魂灵的才干更粗劣,她正要那么做;可是……?
      可是——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但究竟——
      倘若不该是这样,又究竟该是怎样,她不知道,她毫无头绪。蒙圣福佑的身体仿似一匹被填满充盈的皮囊,可充实了她饱满内里的堆料却名为空无一物;她本漫无目的,竟也误打误撞察觉了端倪。于是就在这一刻,胸膛腔隙间鼓动起漫长阵痛,她长久做另一个自我的诞育温床,如今她就要破茧而出图谋取而代之,心跳剧烈召起濒临死亡的窒息,原来,她也曾施与旁人如此痛苦喘息……或许在遗忘了自我的痛苦中,除领受痛苦外一切感官都无奈绝迹:华彩高堂不复,其雍容主宰者也霎时消失无踪,黝黯是无上帷幕将她视野舞台紧闭封冻,深陷漆黑死寂之地,她仿佛正往亡者的彼岸前进,但也可能穿过记忆的洞穴而倒回,脚下又忽得变幻为崎岖山路,远方跃动着微末火光,破烂棚屋开始噼里啪啦倾塌,面容沟壑纵横的丑陋老人嘴唇张合说着她辨认不清的话,快█,快█——
      无法再遵守绝灭噪响的禁令,她不由自主溢出零碎音节,藏在乌黑发间那棘刺铁面化作的小巧冠冕也摇摇欲坠嘎吱作响;然而,恰巧在此时,于殿堂辉采尽头高坐的青年偏投来凝实视线,那便有若织就无暇天(和谐)衣的无形的布匹,刹那将她心中所有似有似无崎岖褶皱都遮盖抚平。
      所以,还能有什么疑问呢?她忘记了。
      垂手拱立原地,她略带迷茫抬起眼又很快恭谦埋首,因腥红大公寄以平静注目,将不知怎得从她头顶滑落将坠的冠冕重又以无形之手摆弄端正,再轻轻送往她发间深处缠绕勾连,令其牢固嵌入,再难坠落。
      所以,她眼下只可铭记:这高高在上御主不仅委以重任更给予偏爱的点拨,特赐她往人间扬名立万,壮大繁荣之路。

      不疾不徐做下这一切待到收尾,他方才再度开口:“我说过,只要你为我效劳不思背离左右,那么你能得到的,远比你所乞求的更多。”
      大公仿似已陷久远回忆,但实则她已毫无印象,对于他所表露的一切,她都只能全盘照收。沉默,她唯有报之以沉默,他并非在此禁庭深宫屡见不鲜、需虚伪马屁华章时时进献的御主,因此身处他座前,那或许也属某种特别豁免,她尚且可不答而沉默。没错,仲裁所作风本为疯狂而死寂,酷烈而沉默,她完全可以这么做;但她伟大主人却将之刻意曲解为无声抵触:
      “原来你竟这样想啊……”长久无言过后,他施施然故作姿态,恍然而感叹,“怎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高处传来似笑非笑、轻飘飘垂问,尤其彰显他是超然于诱惑也永恒布施诱惑族系的一员。他探询这奇怪问题,以探询她是否喜爱他永世居所,堂皇孤高之庭同恩荣鼎沸之处的语气;仿佛一旦她给出答案为否,便真将致这无数人畏惧、无数人爱戴且无数人自惭形秽的昳丽青年无比痛心而疾首。
      你怎么能令他失望?你怎么敢令他失望?

      哪怕只为不叫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庞显露丝微缺憾表征,不令那不容亵渎的尊者流露纤毫失望神情,她也应立刻顺应他之意愿,承认已获他远胜旁人、无人可及之厚待——好像,只是那样简单而已;但脑中忽感深刺入邪秽的针,即便她立时低头望去,只见自己可化作针刺长长洞穿敌人的圆钝指甲仍完好如初。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在这不见四季轮回永恒温暖如春的殿堂,她照旧静悄悄凭立,却犹如被转瞬投入汹涌漆黑国度而悚然心惊,将至形销骨立。
      不知为何,她其实毫无依据,却无比笃定那绝不是,也绝不可以是殿中辉煌圣像可能吐露的话语,从场合到身份,全然背离他与她所熟知并理应遵循的浩如烟海仪典同规矩。正是森严礼教,将世外高庭同野蛮民间区别定义而昭显无疑。所以我们不可抛弃,不可背离……在此明目张胆成为异类将招致何等后果?她不愿,同时也无法去想象。执掌仲裁所日久,早做地底国度杀伐决断之主,本以为世上早已没什么可令她动容,但所有暗自埋葬心底的隐约怖惧,都曾经、正在、并终将,为眼前这人避无可避唤起。
      至于上首处,腥红大公丝毫不觉不妥,没能收获回应也不以为意,继续他堪称惊世骇俗的发言——此处并非共守他与她隐秘图谋的偏僻小院,而是觐圣的殿堂何其敞亮自有相应排场,无数宦臣女使如云侍立在旁;从不动容从不失色从不将所有他者真切放入眼中,他展露毫不作伪傲慢为她揭示答案,渐渐地,她便再不觉意料之外——那边,他掠夺神思的嗓音仍在响噪,一应言语出自神圣尊口,即为既定真实:
      “所有你举荐者,我都赐以权柄,降以宠幸,所有你判罪者,我都放逐至你的国,任你为所欲为……”
      难道不正是如此?
      或许他平淡语意真流动有神性暗含解锢记忆的咒语,恍惚中她唤起过往印象依稀:异端仲裁所确是与世隔绝,然而偶尔回返圣廷时,她也曾多少听闻某些自民间来的流言。他们说她早已取代提尔斯成为大公座下第一宠臣,甚至远胜前辈而得偏宠爱重,倘若一朝得以投入她门下,也许仅凭她一句话,便可令大公爱屋及乌另眼相待从此青云直上。

      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怎么敢狂妄至此……!
      无数人声附于她耳畔窃窃私语,无数人影围堵她身侧虎视眈眈,头痛欲烈感觉再度袭来,这一次,她仿佛整个人都被自我自内里洞穿。天地倒旋,周遭华美世界片片龟裂而粒粒飞扬,在被撕扯破碎的扭曲视线中,一切华彩背景已不复现,甚至连那个人高高黼座同座上深重帷幔也俱都融化似滴蜡再淌入磅礴深暗底色,但神圣存在,神圣依然存在,他探出自幽邃却也濯尽幽邃而不染,她只瞥见大公鲜亮的装束,辉然的眉眼,沉静的神情,与——丝微满不在乎的微笑。
      倘若此刻唯独神圣本我方可存在,那么,她仅只做神圣的附庸,好像也行将融化,步此间万物后尘。她正向下坍缩委顿,滴滴答答往漆黑世界汇聚,他就那样看着她,怜悯她,嘲笑她,并将继续愚弄她……没错,总是那样残忍的举动,却以气度雍容,故作旁观的姿态……!
      他的确可以保持高高在上优雅从容姿态,永世而无改。因为,那个人无数次施行酷烈残忍,而从不亲手施为,那双手自可长久幽藏于天(和谐)衣重袖,而自有无数走狗挥起刀刃为他代行一切孽罪。他将孽罪,扭转并赋名以荣耀;她正是帮凶与伥鬼一员……!当然更是,依附于他,荣耀同盛名其一。
      再无法站立,她陡然脱力跌坐在地,但一切诡异奇观又恍然回转,她仍在这高旷殿堂,他恢弘宝座同神异帘幕也都一并回来。
      茫然注视撑地的双手片刻愣愣无措,接着被胸中无名涤荡情绪驱使,她猛然又往高处望去。点化了将躯体任一部分化作强悍刑具的才干,她多想用这双手去——不,她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人称颂的“小腥红女士”从不是你,甚至,人人艳羡的仲裁所之主也并不真正是你。挣扎着摇摆着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纵使那样也终究会犯下残忍之举;那样,才是当初名为生动的你。
      至少我现今已得明证,某种可贵品质仍未自你烂泥躯壳里剥离。那就很好。

      他所在之黼座何其孤高,足可将她神色变幻全数收入眼底。当然也就完全望见,她原本笼罩在刑吏衣袍下安静摆放的手臂生出丛丛棘链与枷锁。她的躯干也正待异化而扭曲。所以他的确可以说,她几近疯魔。而这,也分毫无法令大公失色。以止水无波语调催动无比悦耳、魔魅引人痴迷的嗓音,他亲自将那可怜但也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弄臣从失控边缘拉回。
      姑且稍作等待,现在还远不到你该面对恢弘疑问的时刻;“到人间去,你自然会在这寄身之路上更得进步同了悟。”
      说着,大公转动了抵足的权杖,要令神圣亲自出手将一切缺憾同丑陋都美饰完满,那该何等轻易:于是自她躯体中扭曲生长的剑戟抑或铠甲都被归复原状,微缩在她发间蠢动的铁面也重又做回乖巧冠冕。
      “偶尔,我们也应于人前粉饰太平。明白吗?”他又愉快说道。
      或许正借此感慨而自白,同样也教诲愚钝如她者处世之道,更为警醒她今日所拥有一切都仰赖维系于谁,以及绝不可辜负——他对她格外开恩的,厚爱。

      ……
      ……他的确施与“厚爱”,向她交待并非旨意也绝非命令,而可称殷切嘱吒仿佛全盘为她深远考虑,要知道曾蒙重用如提尔斯者,也不过有着能令大公不计较他小小过失之脸面,同无数战战兢兢侍奉那冷酷苛严之主的无数前辈们的经验相比较,完全说得上属“和言悦色”。
      但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份青眼有加的特殊。本以为遗忘了什么是怖惧,面对他,没有因由的怖惧就好像绕过切身记忆而直接刻入骨血。她确实遗忘了太多太过重要的东西……己身不曾停止壮大,却有另一部分被这死寂又仿似还活着的禁庭攫取吞噬。我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他既已垂爱钦定,她还能说什么?
      她是悄然一道游魂,沉默着回归旧日居所。而一旦离开了大公所在,这世外高庭便永不暂歇向她敞露魔魅神异一面,苍白肿胀的监视者们如潮水涌来将她簇拥带入过分高耸的殿堂,似乎每一次重回此间,那名义上属于她的一切都愈发突显壮丽辉煌几分,契合她的壮大。无言绕过重重帷幔爬上床榻,将自云巅天边垂探的巨像们凝滞脸庞通通忽视,她用华美丝缕作被衾掩埋住自己试图就此睡去,但数度失败,因远方下处自有青春年华美貌男女向她奉身而献起无尽热量,但仍旧分毫无解于这远旷殿中、远旷床帏之间刺骨冷寂。
      她一刻也不欲多待。打算明天就前往他新为她指派的辖所,出巡人间。帷幔迤地掩下,她躺倒在如云丝絮间,心中直觉却又开始沸腾嚣叫忽略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事物,辗转反侧再难安枕,她干脆翻身坐起从床榻这头摸索至那头,一一检视可藏匿东西的隐秘处。
      但找不到,一切端倪无从寻觅,此处同彼处俱都空无一物,而完美如初。她犹不死心,舍弃肉眼又用灵巧手指重复探寻摸过平滑表面,可所过之处绝无凹凸痕迹抑或开凿暗格。一番辛苦探查后已气喘吁吁,而帘幕纹丝不动,她置身四四方方沉眠之地亦如严丝合缝坟墓。所以她究竟在这只可应许完满之地期待何物,寻找何物?甚至,连这问题都无法回应分明。
      数度苦寻无果,时计仪轨归零已至崭新一天。绝无法在此地盘桓更久,因来自于他无论旨意抑或偏爱都不容违逆,现在,她要去往人间。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