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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制烛人 ...

  •   即使他这样说,事到如今她第一反应仍是装死。早已习惯了奔逃,习惯了以逃避来解决一切潜在问题与危险,琳图·莱慕只想就这样一直躲藏在不祥裹尸布袋所为她沾染的脏污与腐臭中,如此,便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会来打扰她。
      无需抬头,不必睁眼,也感觉到圣者如有实质凌然的视线落于她油腻结块发顶,她辨认不出细节的眉目之间;良久,前处上方传来一声冷哼,是他不作掩饰厌恶的嘲笑,耐心行将告罄的宣告。她本能向后瑟缩,因何其怖惧这半人半神的尊者下一刻便要举起权杖,将她不堪一击魂灵碾碎为齑粉,再献祭于他所栖身的父神的幽邃。

      不过她惧怕的一切未曾真正发生。
      因为,那个人做出了同他高贵身份,远播在外圣名毫不相符的举动:

      于烛光中闪烁辉芒的权杖仍一动不动,被主人静置忽视,依靠在寒酸简陋木椅旁。圣者起身,亲自劳动双腿向她走近,又于几步之远处停驻。
      然后,正当她暗自认为他想必不堪忍耐她身上污浊气味与脏秽仪态而应会再度离去时,突然,他以那惯常藏于雍容繁复神授冕服之下不被凡人得见、满缀暗色织缎同宝石珠粒而纤尘不容沾染的鞋履,不轻不重不偏不倚,踩踏过她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手指。
      初时只为疾风,转瞬便化暴雨。他早有预谋,循序而渐进。
      是最心性恶劣的顽童沉迷面无表情施与暴行,如此热衷在她赖以维持生计的灵巧手指上踩过,又碾去;他比她在野蛮民间所见过最蛮横恶劣的暴民还要蛮横,还要恶劣。
      于是她再也无法伪装死寂,假做摒除生命的无机体。她忍不住痛呼出声,挣扎着将自己唯一谋生本钱从他倾轧之下挽救。此时终于被迫且无法再按耐地,抬眼去望做下一切匪夷所思行径的凶犯,但始作俑者依旧无动于衷,只回她以冷漠俯视。

      “你又再度犯下直视圣者容颜,不敬之罪。”他说。
      听得出,这代行审判与裁决之权的圣者实在擅长给人定罪。本由神授的天赋再经日复日年复年演练,或许早同他非凡神性沥血相融,而如此驾轻就熟:
      “但你的罪业太过太多,我暂且宽恕。现在,琳图·莱慕,抬起头,看着我——”

      剧痛刻骨铭心,他所享用的分明是以世上最柔软毛皮与织物造就、似云朵的鞋底,怎会像钉锤打落一样引她哀鸣难忍苦痛?但眼下已无余地思考这一问题,她饥寒交迫,头晕眼花,近乎神志不清,被圣者不容违逆谕令催动,更重要的是不想再领受那样痛楚,话音刚落,琳图·莱慕便自蜷缩瘫倒如泥的状态一骨碌爬起,双手枕于前额——这个做不到,因身上束缚紧密,无人来为她解去;即使如此,她也五体趴地老实跪好,摆出个尽量标准的教廷中人觐圣时的顶礼姿势。
      当然,就算他刚才那么说了,她也并没敢立刻抬头看他。
      头顶传来声微不可闻嗤笑,之后,华美鞋履踱着优雅步伐慢悠悠转开,是圣者回到了方才座位上去。所以,他又怎能屈居于此摇摇欲坠的钉板糊弄拼凑的木椅上,却仿佛仍端坐在圣廷之顶,辉煌宝座?
      她又冷又困,又饥饿又怖惧。来得不甚适宜的一丝好奇就在此麻木之心中萌芽,令她悄悄拱起眼珠看过去。桌上烛台离得很近。便如她所愿,照亮了圣者先前隐于昏昧的脸。

      即便奔逃至大地最僻远地方最幽冷村落,她也理所应当会无数次见到他的脸,因世上无处不是宵暗的领土,永夜的疆域。
      不过,远离了圣者临朝亲治的中央的圣廷,那些稍微不太繁荣、只要不太繁荣的城镇大多都条件有限,工匠水准亦十分有限,为他立起塑像也难免些许失真。好吧,偶尔也不能算“些许”,只看得出大概是个并非少年的男性……至少在不幸落网的今日以前,她可完全想不到,这位据说已代行神威统御人间万世万代的圣廷首座实则非常年轻,那张脸,二十岁仿佛太少,或者二十五……她开始换算回忆自己曾见过行走于人间的圣职者们的面容,最后定论:对方大约等同于凡人二十六七岁时模样——当然,也只是模样。

      非凡之真容绝无法被凡人窥见,千秋万载,他们可任意变幻自身显露于世的法相。据说。
      一应教典都作此传颂描述,称他是神之遗烬,万民之初,是自宵暗之主神隐遁世后主宰大地的首席决裁者,所以也就难免令她将其预设为不苟言笑的威严老者,抑或严肃又冷峻的雄壮中年人形象。
      不过,想到这里,她低垂眉眼暗自嘀咕;哪怕身披青春正好的皮囊,那圣魂恐怕也业已在永不歇止的因果中狰狞扭曲,他们既追寻强大,自诩高贵,又图谋圣洁,紧握权冕,除此之外亦坚持向凡尘昭示自我永不凋零的青春;需知着意雕琢完美本就是一种非人的病征,因过分狂热沉湎于完美,或将为于人前苛求完美而终行崩溃……

      他不可能旁听并洞察她的腹诽,然而就在此时,圣者忽然转动手腕,拨弄台上烛芯。噼啪声响尖锐如刺叫她无法克制,打了个寒噤,随即掐断脑海中所有莫名其妙浮现的心念。
      她不是没有过同这样尊贵又傲慢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他们非常难伺候,还喜欢突然发作。面对他们,有意料外情况的时候,不知道作何反应的时候,对方看起来似乎要生气的时候,总之,只要重重地磕头一直不停磕头就好了。尊严,面子,那是什么,她通通不在乎,她只想活下去,即便是以不能更微贱的身份与无比难堪的姿态;就当她准备以头杵地表演一个咣咣作响——
      “我让你抬头。”对方却这样吩咐。于是她又立刻止住滑稽动作,小心翼翼,一点点抬动下颌,再慢慢上移眼珠看他。

      她确实看见了。她必须去看。那是一场被迫的,漫长的,名为觐圣的观望。
      他有着,深红似火的发——不似别的圣者惯常蓄起威严发髻,今日前来他未曾正式佩戴全幅冠冕,从而得以令她发现那绝非殿堂中高远塑像的眼前真实的存在,其本人竟留有全然不符礼教规定的短发;她看见了更多,他前额处探出一两缕发丝甚至可说凌乱,既不规矩,更不工整,就那样轻搭在眉眼之间,是恰到好处生动的轻浮与不驯——令她想起往时在民间逢面的小贵族家的儿子们,他们同神之血系的关联太远,家中也并无何等恩荣需以嗣承继,所以整日无所事事,游戏人间。
      然后,是那双冷绿的眼:别误会,并非华美鲜艳如贡物翡翠,抑或旁的什么闪闪发亮的天然矿宝,它完全,彻底,与之无关。它毫不鲜亮,毫不耀眼,那是一种富于勃发生机却又期待将生机残忍扼杀的纯粹暗抑的色彩,于冷绿行迹之中再隐约透出一点无情的黑,漠然的棕……一旦被它投注眼光,施与凝视,便像为丛林间穿行,冷血闪动鳞光的兽蛰伏而锁定。

      该如何形容那副神圣躯壳的模样?她所看过的书卷画作太少,因没有闲钱去买供吃饱穿暖以外的无用玩意儿,但她仍会尝试着去描述……他既身在最欲壑难填盛年,仍做最锐意进取青年,也未远离最放浪形骸少年;这是一具可被凡人之眼观望之下可被凡人之心想象之内的最美好皮囊,停驻在最动人时光的交界点。
      他永恒停驻在凡人无法企及,既于此处又居彼处的交界点。
      是神明亲手打造,亲手编织的匠心独运杰作,以此告明万子众民:神之血系便是如此非凡,凛然不可侵犯,即便仅只一具外化的躯壳。面对他,所有观望者膜拜者信奉者均无法不从中照见自我,然后自惭形秽,反省自身微贱丑陋一如尘土。

      但其实无需观望,无需反省,她知道自己确实长久于泥泞中挣扎苟活,恐怕没有谁能说比她更狼狈潦倒。
      此身并无长物,更没别的本事可倚赖,多少年来她一边隐姓埋名专挑偏僻荒远之地逃窜,一边靠制作火烛的技艺艰难谋生。尽管烛火所布施隐约光线是宵暗之地中最为珍惜少见的存在,但她,他们,一应掌握制烛之法者,一旦开始学习这门古老又可怖技艺,便终生再无法摆脱不祥之名的旋涡。
      因为,这世上有着一种残酷而无改的法则……
      白昼永去,一切光亮都为宵暗之主无所不在神力驱逐;除非,以某样活着的事物谋求换取,将之制成火烛再行点亮,然后,供用者即可被容许沐浴在些微光明,一时热量。
      她经手过院坝里鸡鸭猫狗,畜棚下猪兔牛羊,有时也会是家中无法劳作亦无力被继续奉养的老人,或因饥饿意外等各种原因将要夭折的幼童,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活着的事物便都可以,一手收钱,一手交货。今天制出火烛叫卖,明天就遭冷眼驱逐,她早已习惯同脏污腥臭为伍,与衰败死亡作伴。不停改换住所往更远方游荡,被周围人畏而避之,正是制烛人绝难免除的宿命。

      ——“制烛人。”
      她正沉浸在自己同愉快全然无关的回忆里,听闻圣者悚然轻唤,直觉便要叩首磕头。而她也确实立刻这么做了。
      似乎是觉得她这样反应过激、上不得台面之人在礼教苛严的中央圣廷难得一见,上方,圣者咏叹般行进的话语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他似是做了好一番玩味欣赏,方才继续说道;那措辞便也游离于圣者日常言行规范之外,而略显通俗与和缓:
      “你觉得,今日我为何会专门前来,独自将你召见?”
      心脏扑通狂跳,她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脑袋低垂至不能更低,硬着头皮回答圣者垂问:“下民微贱,唯有一门制烛手艺还算精通,那个,愿为冕下效死生之劳——”
      话已说完,她却不被理会。
      上方静悄悄毫无动静,不知那位喜怒无常的圣者又在酝酿何种风暴来将自己摧残,同样不敢做出明显探查对方脸色的举动,琳图跪趴在地,手心蓄满滑腻冷汗,浑身紧绷生怕对方下一刻就抬脚踢来——要知道刚才他狠狠踩她手指时便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现在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就更不需他提前做什么了。
      不过,他真的什么也没做。只仿佛遗忘了要继续对话一般,轻轻转动桌上烛台,将它推移至离她更近的地方。她能感受到投射在自己脸庞的光线更明亮了一些,也就令她愈发无从回避,无所遁形。

      “琳图·莱慕,不必将你在民间学到的那一套低劣伎俩用在我身上。”上首处,圣者轻飘飘说道,“此处圣廷,自古以来有着无数技艺精湛的制烛师可供驱使。倘若只为一支谁都能做的火烛,又何必非得是你,一个游荡于边野之地的无名工匠?”
      “好好想一想,你——与你的老师,在你之前数代的门脉的传人——你们四处逃窜极力远离圣廷,而我仍命仲裁所不计虚耗时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追回……”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

      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他先前何等暴虐,一触将发,但在这番循循善诱话语过后,却又突然重具挑逗猎物的耐心。
      她悄悄偷觎,什么也不及捕捉。圣者冷漠而平静的面庞无波,怎可能被她寻现出端倪,那是无尽磅礴岁月同渺小微尘一瞬不可相提并论的对撞。心下焦灼,她当然知晓他沉默不语后蓄势待发的重压;她确实掌握有一种禁忌的技艺,然而……

      *

      ●【制烛人-琳图·莱慕/
      Always the Nameless
      Fading in dust
      Shading at dusk】
      她从无名号;除制烛手艺之外此身亦一无所有。所以,我便不能再告明您更多。

      ●【宵暗之主/
      ……
      THE DUSKING ONE
      A GREAT UNKNOWN IN MYSTERY
      BEING ETERNAL DARKNESS
      HIS DEEP OMNIPRESENCE
      …… 】
      伟大,至高,与唯一神。
      您尽可于幽暗中呼唤其无尽之名号,倘若祂真予以回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上一章的世界观设定注释的顺序标反了,不过只有这个要改的话,也就不改了
    暗黑奇幻怎么能没有语焉不详似是而非的文本呢,所以模仿游戏道具文本写了几个。中英文不直译,互相对照可以补完一点信息,不过不保证用法是完全正确合乎规范的毕竟我又不会用英语写小说;还有一些自造词自造搭配,反正架空作品,作者说了算【狗头】总之,那个味道差不多到了就可以了哈,意会,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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