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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浮灯】 ...

  •   其实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总体来说,秦渊是尽可能满足了她所有要求的。就连放个河灯,除去在外的这三年,他好像就缺席过两次而已。

      但萧岚还是觉得,一次性放完五盏灯这种行为还是过于傻气了点。

      她安静地点燃手里的灯,用树杈挑着,又逐一把它们都放到曲江池里。莲灯在水里随着细小的波浪飘飘荡荡,汇入一片灯海,很快便分不清灯海中的哪一点光芒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其他的姑娘们兴致勃勃,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还不如听一旁小情侣说话有意思。

      那对小情侣大概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女孩一直叽叽喳喳试图挑起对方的话题,而她的情郎似乎比萧岚更意兴阑珊,无论她说得有多起劲,他都能用“嗯”“随便”“可以”之类的话瞬间结束话题,听着很是气人。萧岚默默地想,如果她是那个女孩,大概会直接打爆对方的头然后潇洒离开。

      但那女孩的脾气显然比萧岚要好很多,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冷淡,不知道说起什么,自顾自笑了半天,还想拉着对方一起笑,“……哈哈哈哈,谢大哥你说好不好笑啊——”

      最后那个“啊”急转直下,从玩笑变成惊恐。

      与此同时,萧岚的肩猝不及防地被后边的人急速撞了一下,疼倒是不疼,就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偷听被发现了。

      听声音,撞她的人正是那个“谢大哥”,也没看清她的脸便道歉:“实在抱歉,姑娘可有伤到?”

      萧岚一边心想原来这人还是可以说出两个字以上的语句,一边揉着肩转身,“没关系,我——”

      一抬头,她愣住。

      眼前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峨冠博带,面若冠玉,也愣愣地盯着她,显然是认出了她。

      他后面的女孩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谢大哥你不拉我就算了,怎么还躲那么快……”

      她也不矫情,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到萧岚,怯生生地解释,“姐姐对不起呀,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人多太挤了。”

      萧岚反应过来,在白衣男子开口之前抢先道:“没关系,我这边空一些,我已经放完灯了,你们来吧。”

      女孩很高兴,脸上露出两个梨涡,“谢谢姐姐!”

      萧岚也对她笑了笑,转身的动作果断而迅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杜初晓扯了扯谢霜停的袖子,“谢大哥,我们就在这里放灯吧,你能帮我点燃花灯吗?爹爹不让我玩火。”

      谢霜停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冷声道:“杜姑娘,在下已经对你与师母解释过多次,我目前无意娶亲,且我对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不必强行撮合,也请不要困扰在下。”

      杜初晓咬着嘴唇,眼泪欲落不落,最后把它逼了回去,又露出笑容,“我知道的,没关系呀,也没谁规定哥哥不能陪妹妹来放灯吧?”

      谢霜停不想多说,转身走到杜家跟着的家丁面前,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走出两步,他又往回张望。

      曲江池畔人头攒动,灯影阑珊,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心里念着的那张脸。

      *****************************************

      萧岚估摸着秦渊不会这么快完事,于是自己沿着曲江畔慢慢的逛,打算等那对冤家走了再回去等着。

      曲江很大,游人也多,桨声灯影不绝。

      在江州,姑娘们也爱放这样的莲灯,只是花灯样式没这么多,规模也没这么大罢了,但女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而且江州一代还流传着一个十分风雅的风俗,若是有情人一同去放灯,把名字写在纸上置于花灯内,河神就能保佑二人白头偕老。

      她在江州见过,但是没有去放过。那时候她失了忆,对什么都百无聊赖,陪她去的那个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说动她拿起那盏小小的灯,最终只得无奈笑道:“念念,我真想不出来,除了画画,还有什么能让你的心稍稍动一下……”

      后来这个风俗渐渐演变为把名字嵌入诗词里,再把诗词绣在锦缎上,可保夫妻一生安宁。

      可她觉得,这种风俗多半是某些读书人或者织锦人想出来的,就为了多挣点代写藏字诗词和卖锦缎的钱。

      大概她天生就是这样不解风情。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地乱想,背后一阵风袭来,手被拉住,下一刻就听到秦渊气急的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不乱走?”

      她怔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

      话出口她才发觉好像有歧义,但秦渊是一点没听出来,余怒未消,厉声道:“转眼的功夫人都能丢,是不是非得把你绑在身边你才老实?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少操点心?”

      谁被劈头盖脸一顿训都不会开心,萧岚没好气,“我又不是找不到路回去,哪儿有什么丢不丢的。”

      “是,你找得着路,”秦渊怒极反笑,“你找得着路,那你怎么没从江州自己找路回来?”

      又翻旧账,萧岚觉得心累,只想随便说点什么结束:“你不是知道原因吗?因为我不想回来啊。”

      自从看秦渊在望溪县失控过一次,萧岚一直小心地没有去触碰这个话题,眼下完全是一气之下脱口而出,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在说什么。

      她呼吸一窒,本能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手还被他握在手里,根本动弹不得。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头顶的呼吸似乎有些乱了。

      她觉得他可能想打她。

      曲江池畔的游人还在喧闹,有些贪玩女孩子把手伸进池水里,拨动水花,甩了女伴一身,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湖心画舫上远远传来琵琶阵阵,如雨打浮萍,清清凌凌。

      过了片刻,秦渊开口。

      “你再不想回来,现在都已经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已经”两个字咬得很重。他冷静到近乎漠然,“既然回来了,那就别想再——”

      他的话被湖心传来的巨大炸裂声打断,秦渊第一反应是把萧岚拉倒身后。

      热浪隔着池水还能波及到岸边,曲江池瞬间一片混乱,游人四散奔逃,湖边的花灯被爆炸激起的水花扑灭,姑娘们花容失色,哭喊声惊天动地。

      秦渊护着萧岚退到后面,防止被慌乱的人群挤倒,目光越过人群落到远处的湖心,原本精致的画舫如今已成为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鲜艳的火光映红了水面。

      若依眉的情报没有错,那艘画舫上的人正是靖北商会的掌柜刘升。

      秦渊抬了抬手,一个黑衣轻甲的男子从树上跳下,喊了声:“王爷。”

      接着又对萧岚点头道:“公主。”

      这个人萧岚认识,是秦渊的亲信,打仗的时候在军中当斥候,没仗打的时候充当秦渊的暗卫。

      “雷泽,你先带她……”说着秦渊沉默下来,似在犹豫,片刻后像是妥协了,让雷泽再度退下,叹了口气,对萧岚道,“算了,跟紧我。”

      ****************************************************

      附近巡逻的禁军很快赶到。

      曲江池是长安城一景,前来游玩的除了世家贵族,也不乏皇亲国戚,禁军不敢马虎,立即上报了统领滕子翔。

      秦渊带着在萧岚过去的时候,滕子翔已经在指挥船只下水捞人,正忙不过来,看秦渊过来招呼了一声,又见到跟在他身后的萧岚,跟见了鬼似的。

      毕竟云阳公主尸骨无存的传言由来已久,乍一出现,难免让人怀疑是人是鬼,滕子翔悄悄地往下看。

      萧岚留意到他的目光:“别看了滕统领,我有腿。”

      滕子翔尴尬地笑:“原来是殿下……哈哈哈,下官眼拙……”

      秦渊打断他,“老滕,怎么回事?”

      滕子翔行动迅速,已把大致情形摸得差不多。

      从目前发现的线索来看,这事似乎也是意外。

      靖北商会在北方雄据已久,手握商民命脉。刘升虽为靖北商会大掌柜,但底下已经有别的掌柜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刘升为保证大掌柜的地位,与黑市勾结,开始暗中走私火药。今日所谓的游船,其实底部装满了火药,刘升买下游船,还去琢玉楼请了乐师舞姬前来掩人耳目,众目睽睽之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交割。

      这些,都是从打捞起来的零散信件中拼凑出来的。

      信件约有二三十封,锁在一个沉香木匣中,爆炸时沉入水底,才幸免于难。

      至于这船为何会爆炸,目前没有找到证据,但底下装满火药,一点火星就可能导致不可想象的后果。事发时船上灯火通明,曲江池中也满是花灯,出事也不奇怪。

      刘升的尸体——或者是尸块已被打捞上岸,勉强还能拼出个人形,当时船上的其他人运气好的缺胳膊少腿,运气不好的连尸首都没捞到。

      唯一一个活口是当时陪着刘升的舞姬,因琵琶弦断,下画舫换弦,坐了小船刚刚摇走便发生爆炸。气浪把小船掀翻,也正因如此,舞姬除了呛水以外,并无大碍。

      “……当时船上本有乐师,但刘员外说说奴的琵琶弹得好,想听奴弹,奴便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可……那琵琶不是奴惯常用的,不顺手,奴不慎弄断了弦,刘员外便让奴下船换了弦来……”

      女子裹了一件外袍坐在曲江畔太湖石上,长发湿透,脸色苍白,额上一抹擦伤,更显楚楚可怜。

      美人总能惹人怜爱,何况还是全长安都有名的美人。

      问话的禁军做好笔录,请示过上级后便道:“简简姑娘,你可以走了。”

      身上衣衫浸透了水,风一吹寒气入骨,冯简简裹紧了外袍,道了声谢。她站起身,没走出两步,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不慎倒在一个人干燥清香的怀里。

      “简简姑娘!”

      一旁的禁军将领想来扶,另一双手却在他之前将她扶起。

      “没事吧?”

      轻缓的女声响在耳边,冯简简忍着眩晕与浑身周遭的不适,借着萧岚手上的力度站直身子。

      “抱歉,姑娘,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冯简简低眉屈膝道,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手上也在发烫,显然是烧得不轻。

      萧岚皱了皱眉,向一旁的滕子翔道:“滕统领,她既然是证人,便派几个人送她回去吧。”

      滕子翔一想也是,案子还未结,证人可不能出事。于是喊了几个禁军,又叫了辆马车,护送冯简简回琢玉楼。

      送走了冯简简,萧岚回过头,只见秦渊正看着她,目光高深,让人心里发毛。

      她心里一动,脑子里飞快地把方才自己的一言一行过了一遍,面上仍不动声色,“你看着我干什么?”

      秦渊眸光动了动,走过来,“衣服湿了。”

      她低头,刚才被冯简简蹭到过的地方染出一圈水渍,染了曲江池里的淤泥,虽然范围不大,但多少有些不成体统。

      头顶落下一件宽大的外袍遮挡了视线,她听见秦渊的声音响起,“走,回家。”

      萧岚在宫里是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但那时年龄太小,皇宫给她的印象只剩下蓬莱殿让人昏昏沉沉的龙涎香、高高挂起如云似雾的南海鲛绡,还有那人一身龙袍却总是疲惫的眼眸和停不下来来的低咳。

      真正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长安城东边的定平王府。

      从三岁到十四岁,她在这里度过了十一个春秋,是她无数次在江南冬夜里梦见的地方。

      但真正站在门前的时候,她忽然不敢再往前进一步,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手被包裹在一片干燥的温热里,秦渊像是看穿她的胆怯,又像是什么都没注意,牵着她往前,推开装着黄铜门环的大门。

      “殿下!”

      “殿下回来啦!”

      “听王爷传信回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这下总算是安心了……”

      “殿下饿了吧?我做了桂花糕,你以前最爱吃的,哎,你们给让让,小心着些,这还热着呢,殿下快来尝尝……”

      开门的一瞬间,萧岚便淹没在一群喜气的热闹里。王府的每一棵树都牵了绳,挂上了花灯,这是盛伯偏爱的庆贺方式,被秦渊吐槽过俗气,却磨灭不了盛伯对此的热情。丫鬟小厮都围上来,有的来帮她换下脏了的外袍,有的拿来她以前常用的手炉,就连厨子都捧着刚出炉的点心挤倒她面前,一如幼年时她不肯吃饭,一堆人想方设法哄她张嘴一样。

      她不由自主地就觉得想笑。

      没有物是人非,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事,一张张映入眼帘的皆是熟悉的脸,给她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还是初入王府的那个儿时的自己,所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不过是与父亲分离。

      只有盛伯偷偷抹了眼泪,低声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渊眉眼含笑,看她被一群人簇拥着拉进去,自己却脚步一转,离开此刻的热闹,往一旁走去。

      书房里,雷泽已经等了一会儿。

      “……现场没有找到其他活口,也没有他杀的痕迹。滕统领已将禁军带离曲江,走之前清理了现场,收集好证据,打算以意外事故定案。”

      “意外?”秦渊重复道,“刘升不是傻子,即便真是走私火药,又怎么会选择在曲江池这种处处是隐患的地方交货。何况,若是一艘游船底下填了火药,吃水量一定会同别的船不一样,可我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王爷的意思是……”

      “此间定有隐情,只是……对方做得很干净,连禁军也瞒过了。”

      关于靖北商会走私火药一事,皇帝早有察觉,命秦渊暗中留意着。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连人带货都没了,恐怕皇帝也不会很开心。

      雷泽继续汇报:“依眉请示,问公主既已平安归来,是否还需继续监视冯简简?”

      夜色正浓,明月高升。秦渊凝视着窗棂上轻晃的竹影,沉默了片刻,说:“继续监视。”

      “是。”

      雷泽领了命,正要离开,又被秦渊叫住。

      “你去查一下京兆府路引,三年前……公主坠崖后的十日内,长安都有哪些人出远门。”

      雷泽迟疑了一下,“可……时过境迁,只怕难以查明。”

      “你去查便是。”秦渊望向窗外榕树枝丫间透出的花灯光芒,轻声道,“长安到江州一去千里,总不可能是她自己漂过去的。”

      夜深人静,晴了小半夜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片片薄云,把月色也变得朦胧。

      萧岚的停云居里,靠南的位置建了一处绣楼。说是绣楼,其实就是个三层高的宽敞凉亭,秦渊对所谓的“三从四德”嗤之以鼻,从未拿此来锢过她,故而没人真在里头绣过花,倒是晴朗的夏夜她喜欢跑这儿来画画。亭子里过着穿堂风,夏天十分凉爽,她还特地在这儿放了软塌和桌案,以前作画累了就往榻上一躺,望着飞檐下的星空与明月,很是惬意。

      但这暮春深夜还是冷了些。

      亭中没有点灯。萧岚早已除去头上发饰,只留了个玉簪随意绾了绾,身着轻薄的寝衣,身上松松垮垮地搭了件披风,倚着栏杆坐在亭子里。

      她手心慢慢展开一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沾过水,虽然已经干了,但墨迹已经微微晕开,好在不影响阅读。

      那是今日在曲江边,简简借着晕倒的瞬间悄悄塞进她手里的。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她借着昏暗的月光看了片刻,然后端起一旁的白瓷茶壶,让茶水淋在纸上,上面的墨迹彻底化在茶水里。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师妹夤夜独坐又是在等着谁啊?”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出现,语带调笑,慢慢走来,“不会是在等我吧?”

      萧岚的手顿了顿,放下茶壶。

      “竟能无声无息绕过王府护卫,你的轻功精进了,恭喜。”

      贺兰沛吊儿郎当地靠上红漆柱子,“从你嘴里说出一句好话真不容易。”

      萧岚拿一块丝帕擦干手指上的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夜曲江一事,你做得太惊天动地,令我刮目相看。”

      贺兰沛笑了,“师妹真聪明,一猜就猜到是我。”

      他翻身坐到栏杆上,双手抱臂,长腿随意踏在扶手上,“我这也是在帮你啊,山海会要的是情报不是人,既已从刘升手里拿到黑市这条线,留着此人便是留了后患。师妹,做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

      “说得冠冕堂皇……”萧岚嗓音很轻,“截杀我的线人,还差点连累简简,不就是为了抢先下手夺去情报源好去主上面前邀功吗?”

      “也可以这么说。”贺兰沛悠然道。

      各凭本事,原本就是他们的行事之道。

      萧岚笑了,眼下的泪痣在月光下只剩淡淡一抹。但贺兰沛知道,她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并开心,反而心情不那么好。

      她心情不好,就喜欢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但恰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他的心情都不错。

      “师妹,”贺兰沛拿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你说你不留在长安当你金尊玉贵的公主,跑来这不见天日的山海会凑什么热闹?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朝不保夕,如履薄冰。这种生活真是你想要的?”

      贺兰沛观察着她的表情,“这个江湖太残酷,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在同行一场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肯离开山海会,别的事我来解决。你自享你的无边荣华,除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来替主上取药外,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再来打扰你。”

      萧岚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唇角的笑意染上嘲讽。

      “三年了,你竟还在想着排除异己。贺兰沛,”她慢慢开口,“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敢动你?”

      “属下不敢,”他声音轻柔,说出的话染了刀光血影,语气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少主若要我的命,大可自行来取,只是,最好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夜风拂过,吹起她散落的额发。贺兰沛坐得比她高,她微微低着头,长睫遮住了眼瞳,里面的情绪看不清楚。

      她以指为梳,理了理被风卷乱的头发,发丝在指间如丝缎般流泻。

      “你是够狠,可你忘了一句话,狠的怕不要命的——”

      白瓷茶壶被突然带起的袖风扫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在黑夜里分外刺耳。玉钗从发间被拔出,在纤细的手指中转了个圈,寒意闪电般袭来,抵住贺兰沛的喉咙。

      那玉钗暗藏玄机,尾端伸出一根极细的针尖,月光下闪过莹绿的光,离贺兰沛的喉咙只有半寸。

      “——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命都不要,还要什么退路。

      即使是这样满是杀意的氛围下,她眼里也没多少狠厉,而是淡漠与厌烦。

      贺兰沛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咬着牙想,这个疯女人,是真想就在此时此刻杀了他,而且几乎可以得手——如果不是楼下突然传来了轻微声响的话。

      深更半夜,谁会出现在她的寝院?

      两人脸色都变了变,萧岚收回簪子,贺兰沛无声无息隐没于黑暗。

      萧岚把簪子拢入袖中的同时,秦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他衣着整齐,还是白日里的装扮,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目光瞬间锁在萧岚身上。

      听方才楼下的动静很急促,但当他出现的时候似乎并不着急,先是在楼梯口扫视了一下整个凉亭,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向她走来,仿佛只是恰好闲逛至此。

      空中乌云遮月,像是又在酝着雨,绣楼上很昏暗,萧岚看不清秦渊的脸,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什么,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却听他气定神闲地问:“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并无异常,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睡不着。”

      他替她拢了拢松垮的披风,责备道,“跑来吹风就睡得着了?”

      萧岚低头不语,他也没多说什么。

      脚下不慎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已经碎成瓷片的茶壶,茶水正四面八方汨汨流淌,茶叶渣在地面摔成诡异的形状。

      秦渊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里把玩。

      “以后喝茶别喝凉的,小心到时候又肚子疼。”

      “嗯。”萧岚应了一声,“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只见碎瓷片从秦渊指尖飞出,透过栏杆的缝隙,重重砸向一旁的老榕树冠,榕树枝丫晃了晃,似乎听到有人闷哼一声。

      萧岚猛地抬头,秦渊背对着她,正甩了甩手指沾上的茶水,站起身来。

      一片安静中,连风都停了。

      “认识?”

      她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秦渊是在问她。

      榕树茂密的树冠底下,贺兰沛按着胸口,点了两个自己穴,压下翻涌的气血。他的功夫在当世武林已算上佳,却还是不及秦渊实打实从万军之中生死场上练出的一身武艺。他听见秦渊问萧岚的那句“认识”,擦了擦唇角的血,手里握紧了扇子,脑子里盘算着硬闯出去的胜算有几分。

      他毫不怀疑,若是萧岚的答案是“不认识”,自己会立刻血溅当场。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见萧岚低声说了句:“认识。”

      秦渊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有些沉。

      三更半夜,一个妙龄女子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在闺房外的绣楼里同一个男人悄悄见面,任谁都会不自觉地往风月二字上去想。

      秦渊觉得,这个“认识”比“不认识”更让人不舒服。

      ……或许不仅仅是不舒服,一股焦躁萦绕在心里,让人烦闷。

      那边贺兰沛趁秦渊分心,气沉丹田,找准机会往反方向冲出去。贺兰沛自认轻功比武功更高一筹,他是在赌。

      在定平王府的地盘上跟定平王本人来打赌,未免过于不自量力。秦渊眼睛眯了眯,正要追上去,手忽然被抓住。

      吹了大半夜的风,她手心冰凉,紧贴着他的皮肤,像是想从他手上汲取哪怕一点温暖。

      “他不会再来了。”她两只手紧紧拉着他,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眼睛里也带了祈求,“我保证,他不会再来了。”

      秦渊的印象里,她很少这样祈求他。就算是上街看到喜欢的糖人,她也就是多看两眼,被他发现,才买给她。即便……即便是三年前,她说喜欢他,也从未低声下气强求过什么。

      就这么想维护那个人?

      贺兰沛轻功确实不错,几息之间,早已不见踪影。

      秦渊咬了咬后槽牙,反手抓住萧岚的手,拉着她大步往楼下走去。萧岚跟得很吃力,几乎一路都是被拖拽着,下了楼,绕过空无一物的荷塘,最后踉跄着撞进卧房里。

      她扶着木桌才站稳,回头时,秦渊堵在门口,面无表情。

      她自知理亏,没敢像晚上在曲江边那样跟他叫板,垂眸站好不说话,脑子里却默默盘算着该这么去解释贺兰沛的身份。

      说实话自然不行,可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也编不出什么故事,慌乱中夹杂着烦躁,早知道就说不认识,让贺兰沛自生自灭。

      然而秦渊什么也没问。

      “睡觉,明天进宫面圣。”

      僵硬地扔下这句话,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框外。

      卧房内烧着地龙,又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春夜最后一点寒气都被驱散。她慢慢站直身子,看着紧闭的房门,轻轻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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