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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轻雨】 ...


  •   这场春雨一下就是十来日。

      长安城长久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诗意又温柔,城中万家灯火点亮人间,在无边雨雾之中开成一朵朵璀璨的花。

      三月中旬是司徒缓的寿辰,他一贯低调,不喜欢大操大办,往往只邀请几个知交好友过府一聚便算做了寿。今年他思索了一番后,在下帖子的时候添上了定平王府一份。

      纪寒春一大早就起来亲自下厨准备饭食,她熟练地把萝卜切成细丝,砧板上只见铁刀残影,刀刃与木头的撞击声犹如战鼓轰鸣。

      时辰尚早,宾客未至。司徒缓巡视了一圈热火朝天忙碌着的宅院,溜达到了厨房,本想帮忙,被纪寒春嫌弃笨手笨脚,只得在一旁站着听训,嘴上不时应和两声“是”、“夫人说得对”、“明白了”。

      “要我说,你早该多跟定平王交往交往。”纪寒春袖子挽到手肘,利落地把切好的萝卜丝过了一遍水,“人家是大周的忠臣良将,人又大方心善,有个这样的朋友多好,别整天活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

      听见妻子这么说,司徒缓掀了掀眼皮,小声道:“夫人怎么知道定平王大方心善……”

      听出他话里的酸味,纪寒春瞪了他一眼,“人家一听我想买那个步摇就愿意割爱让予我,还不大方心善?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想送给谁……诶,”她忽然停住话头,用手肘戳了戳司徒缓,“定平王,是不是还未娶妻啊?”

      想到纪寒春这几年热衷于做媒,司徒缓立即警觉,“夫人,那可是皇亲国戚,婚事多半要陛下做主,连自己说了也未必做得了数的……”

      “你想哪儿去了,”纪寒春白了他一眼,“我是在好奇那步摇,到底是他打算送给谁的?”

      那时候她没多想,后来回想起来,定平王说那句“送不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些熟悉。

      同样的神情,她在家乡的妹妹脸上也见过。

      纪寒春叹了口气,“就算我想牵线,可念念又不肯跟我们来长安……你说这孩子看着柔柔弱弱,主意怎么就那么大呢,怎么说都不愿意离开望溪县,小姑娘家家的没人照顾,生活多不容易……”

      司徒缓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跳,那头纪寒春又自言自语,“也不行,齐大非偶,念念性子倔,嫁了进了高门大户受委屈怎么办?不行不行,还是找个寻常人家好,咱们好歹能压一压……”

      司徒缓:“……”

      还说没想做媒。

      外面有人来报,已有客到了,司徒缓忙着去待客,便不再在厨房陪着消磨了。

      秦渊一大早进了一趟宫,陪着皇帝商量了半天北境布防,出宫时已经有些晚了。好在也没耽误赴宴,他到司徒府的时候,前面有个抱着木匣的人也在小厮的引导下刚要进门,似乎也是才到的宾客。

      那人一身墨色圆领长衫,长发简单地用银冠束在背后,背影在连绵的阴雨中透出些清冷气。

      小厮一扭头看到秦渊,立即笑道:“王爷来啦,快里面请!”

      前面抱着匣子的人听到这话,脚步顿住,往回看了看。

      秦渊一见那人,脚步也顿了顿,竟是熟人。

      “知返?”

      林倦也颇为意外,颔首道:“王爷也在。”

      林倦是孙太医的徒弟。两年多前,孙太医告老还乡,举荐了林倦入宫接班。林倦年纪轻轻,医术已堪称妙手回春,孙太医早年间云游四海,收徒无数,但真正得以继承衣钵的,唯有这位大弟子。

      孙太医告老还乡之时,秦渊的眼伤还未痊愈。孙太医临走前把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林倦,此后便是由林倦接手制药配药,这几年两人也算有些交情。

      “王爷的药也该用完了,我明日让人将后三个月的药送来。”

      林倦说着,把手里的礼盒递给小厮,小厮接了礼盒,见两人认识,也不多打扰,走在前面引路。

      听林倦骤然提起此事,秦渊神色滞了滞。

      “那药……”

      林倦目光瞟过来,“王爷可别告诉我,上次配的药又没用完?”

      秦渊:“……”

      林倦身为医者,最忌病人不遵医嘱。秦渊倒不是不想遵医嘱,只是这几年出门在外,风餐露宿者多,没心思又不方便去敷药。何况这几年他虽偶尔觉得眼睛不舒服,但也无伤大雅,也就把敷药的事抛之脑后了。

      秦渊咳了一声,“真巧啊,今日在司徒大人这里遇上,听说你前几日去江南了?”

      林倦淡淡道,“去采了些药回来。”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走,穿过庭院来到回廊。司徒缓的府邸不大不小,按照纪寒春的喜好布置成了江南园林风格,以解思乡之苦。院内布置精致风雅,小桥流水绕屋而过,水边还养了碧荷白鹭,颇有意趣。

      小厮领着他们绕过了一座粉墙,刚要拐弯,没留神被迎面来人撞得“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礼盒摔到一旁,盖子被砸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撞过来的是两个小男孩,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两个人跑得快,撞了一下还没刹住,一个径直扑倒秦渊腿上,一个差点翻到一旁湖里,被林倦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拎了回来。

      “小兔崽子别跑!你俩信不信我——”

      后面跟来的纪寒春一见这一片狼藉哑了声。

      两个孩子见闯了祸,也不敢再闹,瞟了一眼母亲手里的擀面杖,往秦渊和林倦身后躲了躲。

      纪寒春一时有些尴尬,“啊……王爷和林大夫来啦,这个,犬子顽皮,两位见笑了,”她瞪了一眼两个孩子,压低嗓子,“谨儿,谦儿!还不快过来!”

      司徒谨胆怯地看了一眼母亲,拉着弟弟垂头丧气地走过去。

      纪寒春把他们往前轻轻推了推,“还不快道歉!平时爹爹怎么教你们的,嗯?”

      两个小豆丁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齐声说:“多有失礼,客人请见谅。”

      接着又转向小厮:“小虎哥哥请见谅。”

      不得不说,司徒缓平时不声不响,但教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

      林倦道:“稚儿顽皮,人之天性。司徒夫人不必太过苛责。”

      提及孩子,纪寒春很是伤脑筋,“这俩臭小子,是越大越不听话,以前在望溪县还能听听他们姑姑的,现在这一个个的,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拉都拉不住……不提这个了,来,快进来坐,阿缓他们在会客厅等着呢!”

      林倦没动,正要说什么,一直没有吭声的秦渊忽然开口。

      “知返。”

      小厮正在收拾方才散落的礼物,有一幅画卷是从林倦的礼盒里落出来的,恰好滚到秦渊脚边,展了一个角。秦渊把它捡起来,徐徐展开,是一副江南春景图。这幅图的笔力配色皆为上品,应是林倦送的生辰礼。

      秦渊抬起头,眼中有些复杂。

      像是震惊,像是焦虑,像是难以置信,又好像还有别的许多纪寒春看不懂的东西,所有的种种都被强制压抑在平静的外边下,就像平静湖面下深藏的暗流。

      “这幅图……你是从何得来?”

      林倦看了一眼画卷,神色如常,“这个不是我的,是我受人所托,从望溪县带回来,赠与司徒大人与夫人的。”

      纪寒春听见这话,凑过来看画,惊喜道,“是念念吧?是念念托你送来对不对?”她往图画边缘看了看,那里写着一首咏春景的小诗,笑道,“是她!我都认出她的字迹了,这丫头的字都和别的女儿家不一样,要凌厉许多——”

      “念念?”秦渊轻声重复。

      纪寒春没有注意到秦渊握着卷轴的手力度有些重,手背上都起了青筋,自顾自欢喜道,“就是我远在家乡的小妹,画画特别好看!难得啊,竟然在阿缓生辰这日送到了,真巧!”

      秦渊定了定神,驱散方才那一瞬间情绪冲击之下的眩晕和眼前的黑影。他忽然觉得,林倦开的眼药确实该按时用的。

      “司徒夫人,这幅画,在下想借用一下,可以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渊眉眼中虽习惯性地带了点笑,却如此刻云雾背后的阳光般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仿佛只是为了敷衍。语气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纪寒春感觉,即便是她不同意,画卷既然已在他手里,他便不会放手。

      纪寒春就是再迟钝也知道秦渊今日情绪不大对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当然没问题,可是……”

      “麻烦夫人转告司徒大人,我有点急事,恐怕无法当面贺寿了,他日我再上门致歉。”

      秦渊没再等纪寒春回应,动作轻缓地收起画卷。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问道:“请问,司徒夫人的家乡所在何处?”

      纪寒春下意识答,“江州望溪县。”

      秦渊颔首,道了句“多谢”,转身便走。

      他大步而行,顷刻便消失在回廊拐角,这与纪寒春记忆里,那夜琢玉楼中的悠然镇定截然不同。

      纪寒春瞠目结舌:“这……他这是……”

      林倦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把目光从秦渊消失的地方收回来,“司徒夫人托我送到望溪县的步摇,我已经送去了,她让我送回长安的画,我也已经送到,便先告辞了。”

      说完,林倦也转身离开。

      纪寒春愣了半天。

      司徒谦扯了扯纪寒春的衣角,奶声奶气道:“娘,客人是被我们气走了吗?”

      当然不是。

      但到底是为什么,纪寒春也想不明白。

      ***********************************************

      江南自古繁华。

      烟波钓叟,杨柳堆烟。长河沿岸的茶楼里,歌女抱着琵琶,嗓音宛转地唱着江南好,静谧深巷中,女孩整理着背篓里刚刚采摘回来的白茶花,花瓣上还在滚落晶莹的露珠。青石铺就的长街上,行人撑着竹伞漫步于雨中,不时有文人骚客驻足,一首小词吟出千载时光。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这里的时间流动地慵懒而漫长,不多时,蒙蒙细雨停了,天光破云而来。

      江州城最大画室丹青阁的陈掌柜送走了上一位客人,回到柜台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算盘,扬着嗓子喊学徒:“小九,阿飞,你俩去把库房里的字画找出来检查一下,别受潮了,尤其是薛靖先生的真迹,好好给看看!”

      背后街道上,一阵马蹄声急促地由远及近,与这座静谧的小城极不相配。有人骑马穿过并不拥挤的青石板路,很快又消失在长街尽头。

      陈掌柜往街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嘟哝:“怪了,面生得很,江州好久没来外人了……”

      他正要转身,眼角余光扫到一个正往丹青阁而来的人影,立刻眉开眼笑。

      “念念姑娘来啦?”

      云念念怀里抱着两三幅画卷,眉眼弯弯,眼尾的泪痣淡如清墨,“掌柜的,我来送画。”

      陈掌柜迎她进门,接过画递给学徒,吩咐着挑两幅挂上,剩下一幅暂且收着,忙完之后又转向云念念。

      “今日念念姑娘来得巧,我正打算叫人去送信呢,你要的石青和云母到货了。也是运气,前几日有个客人是从西域来的游商,恰好手里就有这几种颜料,我瞧着不错,每样都买了些,你来挑挑还有没有其他看上的颜色?”

      说着,他派人取来颜料,五颜六色的小瓶小罐摆了一桌子。

      云念念抬眼笑道:“麻烦陈掌柜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掌柜替她把伞立在一旁,乐呵呵道,“你的画在我们这儿卖得最好,我这家小店指着你吃饭呢,去找点颜料算什么。”

      江州虽然地处鱼米之乡,但也称不上特别富裕,作彩绘所用的各类颜料不便宜,就连丹青阁也没备全过。云念念平日里在江州城郊的望溪县书院教画,偶尔出来替人当当画师,银两也挣不了多少。陈掌柜一合计,就让她拿画来换颜料,这样一来倒也两全其美。

      云念念低头查看颜料,陈掌柜在一旁陪着,闲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他开了个头又活生生停住,敛了神色,四下张望了片刻,才接着开口,“前日王太守家的六公子借着买画的名头来又跟我打听你……”

      提起这个人,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声音更低,“那个二世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姑娘,你最近小心着点……”

      王太守是四年前调任江州的。

      他这一来不要紧,短短数月,他家六少爷在整个江州便因白日狎妓打伤旁人出了恶名,后来变本加厉,什么欺压良民强抢民女在他那儿是家常便饭,时常气得他老爹吹胡子瞪眼,但又因为是小儿子,有夫人护着,打不的骂不得,最后惯出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也幸好江州这么个小地方山高皇帝远,否则早被人弹劾了。

      这个王六公子惦记云念念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还因为找麻烦被纪寒春狠揍了一顿,扒了裤子丢到大街上,臊尽了脸皮,此后便结下了梁子。照着王六公子的脾气必定要报复的,可没多久司徒缓连升三级,官至太守之上,王太守忌惮,箍得儿子老实了些。但如今,司徒家去了长安,也没见云念念跟司徒家告状,王六公子又起了贼心。

      近几个月,王六公子老是往城外云念念教画的柳溪书院跑,却总是扑个空,昨日来丹青阁的时候脾气就不好,陈掌柜着实有些担心。

      云念念似乎没太在意,温温柔柔地道了个谢,目光没从摊在桌上五颜六色的颜料堆上离开,认真思忖选哪些。

      陈掌柜叹了口气。

      自从司徒大人两口子去了京城后,便留下这个妹妹独自生活,若那王六公子真心怀不轨,恐怕她也无力抵抗。

      “要不然,你再出去躲上一段日子?”陈掌柜有些时日没见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出去避祸了,“要不然去长安投奔司徒大人?司徒夫人待你当亲妹子似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她也放心不下吧?”

      云念念选好了需要的颜料,抬头一笑,“嗯,知道了,过段时间就走。多谢陈掌柜关心。”

      一听就是在敷衍,陈掌柜也无奈,只得给她包好了颜料,送她出了门。

      连日的阴雨终于在这个午后彻底放晴。远处斜阳透过云层照进来,给江州城蒙上一层淡金的暖色,柳条上新吐了嫩芽,经雨之后分外鲜绿可爱。石板路上的水迹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光彩。

      云念念穿过长巷,过了石桥,路过柳岸时脚步停了停,鬼使神差地走到河岸边。

      春水碧于天。

      可是那碧水倒影之中映出的人面,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陌生了。

      她移开目光,转身回到青石路上。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急切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带着哭腔的“云先生”。

      哭哭啼啼跑过来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名叫豆豆,家里是望溪县的佃户,家里没人管她,柳溪书院的山长觉得她可怜,就留她在书院跟别的孩子一起学习。这孩子平日里总是扎着羊角辫,笑起来脸蛋上会浮起两坨红晕,跟开在城外山坡的山茶花一样。

      可这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早、早上我和碧桃姐姐去摘花,回来的时候被王少爷拦住了,问云先生在哪里,我们说不知道,他就带走了碧桃姐姐,呜呜……”

      云念念搂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没事,豆豆不怕啊,那个王少爷还有没有说什么?”

      “呜呜,他说,如果云先生不去,他就把碧桃姐姐卖掉……”

      “豆豆乖,王少爷有没有说去哪里找他?”

      “北城门口……”豆豆忽然反应过来,抹了把眼泪,连忙拉着云念念的衣袖,“山长说,云先生千万不要过去,他去把碧桃姐姐带回来……”

      云念念用衣袖轻轻擦干豆豆脸上的泪珠,把手里装着画材的盒子递给她。

      “豆豆帮云先生一个忙好不好?”

      豆豆睁着哭红的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什么都别怕,什么也别管,帮我把这个带回柳溪书院。这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很重要的哦,豆豆可以做到吗?”

      豆豆抱紧了盒子,“可以!”

      云念念摸了摸她的头,“乖,去吧。”

      有任务在身,小女孩也忘了哭,抱着盒子往南门外的方向跑去。

      云念念看着她离开,直起身,往北门走去。

      江州城不算大,一条流溪从城外望溪县蜿蜒而来,绕城而过,把江州切割为城南与城北。南门通往郊外,相对而言行人不是太多,而北门直达官道,是远游行人、往来客商的必经之路。

      王六郎让人搬了把椅子到北城门楼上,用着缎面软垫铺得温暖舒适,旁边放好雕花铜暖炉,自己才翘着腿下。

      六个守城兵齐齐站成一排给他挡风,两个随身小厮一个给他捶腿,一个给他捏肩,守城校尉殷勤地奉上热茶,“六少爷,还冷不?”

      王六郎眯着眼,惬意地靠上椅背,砸了一口茶,瞪了一眼不远处双手反绑被挂在旗杆上的女孩,“哭!哭什么哭?是你那教画先生躲着不见,我才出此下策,要怪怪她,怪不得我!”

      女孩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瘦瘦小小,被吊在半空中轻轻晃动,脸上泪痕被风吹冷,脸颊冻得通红。

      她咬着唇,眼睛死死盯着王六郎,不吭声。

      “哟,你们瞧,还瞪本少爷!”

      一群人附和着王六郎哄堂大笑。王六郎从一旁果盘里拈了颗蜜饯扔进嘴里,含混道:“要么,我放你下来,你写封信再找个人传回去,让你那个云先生赶紧来救你,你也少吃点苦——”

      女孩冲口而出:“你吊死我也没用!云先生根本不在江州!”

      “你放屁!”守城校尉破口骂道,“前几日我亲眼看她进的城,难道我瞎不成?”

      “你就是瞎!”

      “你——”守城校尉怒不可遏,拔出剑对着她,“小丫头片子找死!”

      “别吵了!”王六郎瞪了校尉一眼,“整天喊打喊杀的烦不烦?”

      他吐出个桃核,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向女孩瞟过去,豆蔻年华的少女已经颇有几分美人坯子的模样。

      “小丫头牙尖嘴利的,有意思,我都有点舍不得把你卖喽,这样吧,要是云念念不来,你就跟了我回去做丫鬟,如何?过两年做个通房,保你吃香——”

      女孩憋了一口气,狠狠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王六郎脸色变了,小厮连忙来替他擦脸,他脸色阴鸷地推开小厮,夺过校尉手里的剑,“敬酒不吃吃罚酒,爷先划你两刀解解气!”

      “住手!”

      清泠的女声传来,王六郎往后一看,顿时就酥了。

      女子穿着墨紫的书院襦裙,长发用碧玉钗挽在脑后,一身朴素的装扮,却更显出空谷幽兰般的清雅。

      “这不是念念姑娘吗?”王六郎把剑扔回给校尉,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可让我好找啊!”

      碧桃在后面挣扎,拽得绳子在空中危险地一晃一晃,“云先生,快走!”

      王六郎不耐地回头,“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六公子不是找我吗?”云念念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看着他,“我来了,可以放开碧桃了吗?”

      “别急嘛。”

      王六郎往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把碧桃放了下来,却没解开绳子,拿布堵了她的嘴,制着她站在一旁。

      王六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念念姑娘,两年前的新安楼下发生了什么,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两年前,江州城的酒楼新安楼外,王六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纪寒狠揍一顿,扒了裤子,若非三日后司徒缓就接到升迁的圣旨,此番奇耻大辱,他早已让司徒家吃不了兜着走。

      云念念不想同他兜圈子,“你要如何?”

      王六郎怡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说起报仇,本该找纪氏,可谁让她嫁了个好丈夫!你是她妹妹,替她受过也是天经地义。我想想,不如……”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溜过云念念的身段,“你脱了衣服,跪在这儿给我磕三个头,如何?”

      一群男人发出猥琐的调笑,碧桃的嘴被堵住,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声音,眼眶里又蓄满泪水。

      “无耻!”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柳溪书院老山长刚刚拄着拐登上城楼,脸色因愤怒而涨红,气喘吁吁道,“分明是你先羞辱清然,又调戏念念,司徒夫人路见不平才来相助,如今两年过去,你不仅执迷不悟,还颠倒黑白,不怕遭报应吗!”

      王六郎吐出嘴里的蜜饯,“黑白?什么黑白?老子要黑就是黑,要白就是白!”

      有守城兵去拦山长,王六郎说:“别拦着,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他过来!”

      山长用磨得发亮的木拐重重敲击着地面,走得颤颤巍巍,云念念去搀他,被他拽到身后。

      “清然和念念都是我书院的人,你放过孩子们,你要报复就冲着我老头子来!”

      “老东西!”

      王六郎踢开桌子,蜜饯滚落一地。他踩过染了灰的蜜饯,大踏步走来,一把薅过山长的衣领。

      “要我放过他们,行啊,除非你从这城墙上跳下去!”

      山长被脖颈被掐卡住,身子被提高,拐杖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云念念想去拉开他们,奈何力气差距悬殊,只能冷声道,“六公子!山长在江州德高望重,你如此无礼,就不怕给令尊惹麻烦吗!”

      提到他老爹,王六郎的手松了松。

      云念念趁机把山长解救出来,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一个老家伙,一个弱女子,一个小屁孩,本少爷也不想为难你们。”王六郎拍了拍手,两个小厮立刻把软椅搬到他屁股后面让他坐下,“这样,就我刚刚那个提议,你们仨,只要有一人肯做,我就放了你们,如何?够通情达理了吧?”

      “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山长按着胸口低咳,“你大可杀了我们,自有悠悠众口替我们讨回公道!”

      “你以为我不敢——”

      后面沉闷的坠地声打断了王六郎。是碧桃奋力挣扎,居然真让她挣脱了小厮的桎梏,然而手脚都被捆着,重心不稳,沉沉地摔倒在地。

      她嘴里被塞着,发不出声音,努力抬起头,像是想说什么。

      王六郎向小厮扬了扬下巴,小厮拔出了碧桃嘴里的布条。

      碧桃忍不住咳了两声,才开口,“你解开绳子,我来跪你!”

      “碧桃!”

      山长震惊,一口气走差,又呛咳起来。

      王六郎摸着下巴,似乎在权衡。

      云念念这相貌身段自是数一数二,可后面毕竟有司徒家,一时舒爽难保不留后患。相比之下,碧桃这丫头就方便多了。

      片刻后他笑得猥琐,“小丫头,你话没听全,我还说了,得脱衣服。”

      碧桃咬着唇,“……你总得先解开绳子!”

      王六郎来了兴致,示意小厮松绑。

      “小丫头,这可是你说的——”

      话没说完,只见重获自由的碧桃几乎一瞬间就冲到王六郎面前,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个锋利的碎石块,用尽全力朝王六郎喉咙口招呼。

      王六郎面如土色,往旁边闪躲,碎石块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校尉反应过来,“保护六少爷啊!你们都是死的么?”

      几个守城兵冲过来,一片混乱中,碧桃不知被谁一推,踉跄几步,腰撞在矮墙边,以站立不稳,眼看就要翻下去。

      碧桃无处着力,只能闭紧双眼,无力地等待坠落那一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手臂突然被人抓住。

      云念念半个身子探出墙外,死死拽着碧桃。

      “别怕,碧桃,抓紧我!”

      城墙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喊道:“她拉不住,快来人帮帮她们啊!”

      旁边有人赶紧拉他,“那可是王家那二世祖要对付的人,你敢去帮?”

      云念念毕竟是女子,力气负担不起一个人的体重,她本一手抱着垛墙,然而碧桃还在慢慢下滑。

      她咬着牙,松开垛墙,腾出的两只手都拽住碧桃。

      校尉迟疑着,虽然他为王六郎马首是瞻,但也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弄出人命。

      王六郎从手忙脚乱的小厮们缝隙中探出头,捂着流血的脸,怒喝:“不许帮!她不是挺横吗?那就让她自生自灭!”

      碧桃的身子悬在外面,咽了口唾沫,嗓子如裂开般刺痛。

      “云先生,放开我吧……”

      “抓紧,听话!”云念念深吸一口气,“你腿边有个挂棋子的木楔,你试着去踩它……对,就是那边,好,身体慢慢往上……别急……”

      云念念的声音让碧桃莫名觉得安心,她按照云念念的指导,踩着木楔往上探。这城楼已有些年头,石头也被岁月打磨得不那么光滑,表面凹凸不平,倒给了碧桃着力点。

      碧桃踩着石缝,攀在垛墙上,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城墙毕竟已经年久,又经连日阴雨,外面看不出什么,内部结构却已早已松散,此番骤然受力,云念念身下的位置突然有了裂缝。

      碧桃先发现裂缝,还没来得及开口,裂缝一瞬间扩大。

      云念念立刻意识到出了变故,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把碧桃拽了上去。

      碎石块从她们身下的墙皮滚落,碧桃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

      那边王六郎一看她们都安然无恙,自己却挂了彩,一时怒从心头起,夺了校尉的剑就向碧桃刺来:“去死吧!”

      “小心!”

      云念念用力推开碧桃,碧桃摔在地上,云念念自己则撞在城墙上,本就起了裂缝的垛墙承受不住力度,崩裂开来。

      “云先生!”

      “念念!”

      碧桃扑过去,还是没能来得及拉住云念念的手。

      ~~~~~~~~~~~~~~~~~~~~~~~~~~~~

      世人总说,高处不胜寒。

      可她从小就觉得,身处高处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星辰日月眼前流转,流云山河皆在脚下。

      她喜欢高处,喜欢高处呼啸的风,喜欢高处缥缈的云,但也确实害怕高处彻骨的冷。

      她记得,上次这般寒冷,是在西山绝地崖边,那时耳边是女子凄厉的笑和流烟撕心裂肺的叫喊,这一次只有风声。

      那时是什么感觉来着?

      她记不大清了。

      这样也挺好的,有些事本就该在三年前就完结。

      失重的眩晕袭来,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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