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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九·余香】 ...


  •   秦渊没有跟上来。

      停云居内只剩他们主仆二人。萧岚点了点头,青盏停下脚步,转身向一旁走去,双手习惯性地置于腰间,一步步走得稳当而端庄,皆是标准的宫廷仪态,却没有人看到广袖之下的右手已经扶上腰侧。

      脚步停在爬满蔷薇的墙角,她抬头,忽然出手如电,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泛着青光的长剑,剑光一卷,冲向榕树枝丫。枝叶微动,树上盯梢的人没料到自己暴露,匆忙往一侧避开她的剑刃,却没料到她的剑竟然柔软如蛇,手腕微动,剑锋长了眼睛般便追着那人而去。

      那人躲闪不及,从枝上跌落,被青盏拎着衣领提住,快走几步扔进屋内。

      屋内没有点灯,却有阳光穿透窗格落入,光芒所到之处亮得刺眼,衬得其他地方暗淡得仿佛褪色的画。

      那人还没适应室内光线的变化,头顶便传来一个清凌女声。

      “贺兰沛倒是心大,盯我的梢也不找个机灵点的,还要我来给你们擦屁股。”

      萧岚手指轻抚过轮椅扶手上的木纹,目光落到他身上,“你可知方才若秦渊没有离开,下一步就是把你堵在停云居,届时你会是何下场,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那人知道她并未夸张,忍着胸口闷疼,连连磕头:“属下大意,属下知罪!”

      萧岚手指轻敲光滑的木扶手,“查出我什么了?”

      方才被青盏踹中檀中,那人此刻仍然喘不匀气,用力按住胸口,低咳几声,“属下不敢……”

      “不敢?那你的意思是,这些天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是在跟我玩捉迷藏?”

      那人伏地,艰难喘息,“属下……属下……”

      知道他是听贺兰沛的令而行,萧岚也无意为难他,“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要查我可以,动静轻些,今日我可以把秦渊激走,明日可不一定了。他若真在我身边放个暗卫,一不小心发现点什么,再顺藤摸瓜查下去,我看你家主子还怎么在山海会混下去。”

      那人把头埋在底板上,呼吸急促,却没动。

      青盏冷声道:“还不滚?”

      那人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下去,“属下还奉贺兰阁主之命,前来找少主取药……”

      听到“取药”两个字,萧岚扫了他一眼,他不敢再说下去,从怀中取出一个六角木盒举过头顶。

      萧岚收回在无意间在木纹上骨节发白的手,声音并无起伏:“东西放下,今日之内,青盏会把药送过去。”

      那人得了这句话总算松了口气,把木盒交给青盏,小心地退下,到门口时愈发谨慎地左看右看,确认空无一人才敢离开。

      青盏合上房门,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她知道木盒里装着的是什么,此刻里面的东西似乎已经苏醒,发出些若有若无的摩擦声,像有什么活物在啃噬着里面的木料。

      即使隔着一层坚硬的木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股阴寒和战栗,让人汗毛直竖。

      她捏紧盒子,回到萧岚面前。

      萧岚像是累了,一手撑在扶手上抵着额角,一言不发。

      “主子……”

      知道她想说什么,萧岚反倒笑了一下,“无妨,你先出去吧,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青盏没走,“我陪着主子吧。”

      萧岚却摇头。

      “即便你在,我也不会好受一点,你看着也不过平白担忧罢了。”

      青盏咬唇踟蹰,最后拗不过她,只好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她默默坐了一会儿,一束阳光随着角度变换落到她面前。微尘在空中飞舞,看上去温暖而自由。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却在触及那束光芒的前一寸处停住。

      她怔了怔,收回手。

      木盒被安静放在一旁的桌上,里面粗糙的摩擦声似乎越来越响。她取过木盒,木盒沉沉地压在她掌心。

      都两年了,竟还是不能习惯。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拿过一旁的手帕,叠了两叠,放入口中用力咬住,才打开木盖。

      一股沉闷的、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枝叶腐烂在泥土里,又像是过于甜腻的劣质熏香。盒子里的小东西一见光便动了动,身子前端翘起,像是在抬头。

      那是一条虫子。

      +++++++++++++++++++++++++++++++++++++++++++++++++++++++++

      待到夜幕降临,炙烤了一天的大地总算清凉了些许。

      皓月空明,清晖遍地。庭院中竹影斑驳,秦渊坐在书房桌案前,桌子上摆了一幅画,他的注意力却不在画上,而是望着窗棂上的竹影半晌,最后还是起身走出房门。

      来到停云居时,他莫名想起数月之前刚从雍州回长安时,踏入这里的景象。

      那时刚办完张金源的案子,他一时没了目标,各地传来的线报又永远是“未见公主踪迹”,隔了许久回到府中却心乱如麻,只能深夜到此睹物思人。

      如今与当时境况相比,已是千差万别。

      如今她平安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已是上天恩赐,还有何所求呢?

      雕花木门无声推开,房内东侧里端的床上,萧岚安静睡着。

      她侧身躺着,被子搭在腰间,中衣长袖被蹭高,露出一截皓腕。她闭着眼,额发之际微微汗湿,几缕长发粘在脸上,莫名使秦渊想起三日前的那夜。

      及时打住思绪,他移开目光,坐在床边,把被子给她往上提了提,又轻轻抬起她微凉的手腕,正要放到被子里,指尖摩挲过手腕,忽然感觉到异样。

      他把她的手反过来,果然在左腕部发现一处已经结痂的伤痕,形似月牙,伤痕边缘似乎还有些红肿,应该刚伤不久。伤痕形状很奇怪,就像是……被什么虫子叮咬过的一般。

      虽说盛夏虫蚁多,可盛伯十分注意这个问题,几乎日日巡视,发现有什么咬人的虫子立刻就会扑灭,多年来没有出过一个漏网之鱼。

      萧岚睡得很沉,他犹豫了一下,把她的手腕放回被子下,又想起什么,把被子下摆掀开一点,想查看一下她腿上的伤。

      已经过了两三日,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再流血才对,可借着月光,他发现白色寝衣上隐约又有晕开的红。

      萧岚半梦半醒间觉得脑袋一时轻一时重,便知道自己大概又发烧了。

      子母蛊毒引起的正常反应,死不了,只要脑子没烧坏就行——这是林倦说的。

      当时阿莘听不下去,一个眼刀横过去:“敢情难受的不是你!”

      萧岚是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与万蛊噬心之痛相比,头昏脑热算什么。

      只是眼皮外明晃晃的光照得人很不舒服,闭着眼睛仍觉刺目。

      天亮了?

      眼皮外的光暗了些,像是被什么挡住,接着额头被覆上个冰凉的东西,她艰难地睁开眼,对上秦渊的有棱有角的下颌。

      “别动。”他把敷在她额上的湿巾扶正,“枕头都湿了。”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看天色还早,只有床边的灯亮着。

      “……你怎么在这儿?”

      或许是由于发烧,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未醒利索的睡意,尾音无意识地拖长,就像是小时候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

      但话一出口,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听着让人很不舒服,秦渊给她拈被角的手一顿,没好气道,“我要是不在,你想烧成个傻子?”

      她没吭声,往被子里缩了缩。

      其实她倒不是拒人千里,只是睁开眼突然出现个大活人,脑子没转过来。

      何况他大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本来就不正常……

      脑袋昏昏沉沉,反应比平时慢,当他掀开她被子另一头,又撩起她的寢衣裙摆,她吓清醒了,胳膊一撑坐起来,头上的湿巾掉在被子里。

      “……你干什么!”

      下意识缩回的腿被摁住,他没看她,顺手把落在被子里的湿毛巾暂时扔到一边,撂下一句“换药”便熟练地开始拆纱布。

      几天前他包扎的时候她神志不清,倒是免去了许多尴尬,可此时……她宁愿方才没醒过来。

      她伤的位置在大腿,靠近腿根,平日掩得严实的地方被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她觉得头更晕了。

      她挪了挪腿,“我自己来……”

      “你会?”

      她不动了。

      白天在院子里,她的语气不算轻,原以为这一段日子秦渊应该都不会愿意见她,没想到不过半日,他竟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悄悄抬眼,却没从秦渊侧脸上看出点什么,只见他垂下眼眸,手上动作不停,眉头却越锁越紧,欲言又止到最后忍无可忍,转过头看她,眼中带了点不可思议。

      “你今天是去外边跑了圈吗?”

      萧岚一愣,一时没懂他意思,只见他把从她伤口卸下来的纱布打开,上面又是一滩暗红。

      “养了整整三天,刚一下地就能把伤口崩开,不能消停点?”

      她心里咯噔一下。每次喂蛊后那几个时辰极为难熬,今日下午便在挣扎时不慎从轮椅上摔下来,应该就是那时候不小心碰到的,可那时候蛊毒带来的疼痛铺天盖地,腿上那点伤自然就被忽略了。

      还好秦渊没有追问,面无表情地低头上药。

      “疼吗?”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现在还是之前伤口裂开时,想了想,摇头道:“不疼……”

      话音刚落腿上就被加了几分力度,疼到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白日里,两人之间那钝刀子割肉般的冲突似乎在这你来我往中都淡化了。她曲着完好的那条腿坐在床上,下巴靠在膝盖上,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明天我出长安,你若实在不愿莫桐跟着……至少去哪里之前先跟盛伯说一声。”

      这本是秦渊的妥协,但萧岚却仿佛没听见后半句。

      “又要走?”她怔了怔,“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觉得不妥,他办的往往是皇帝密令,不得外传。于是匆忙补了一句“我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竟然答了。

      “怀睿太子,你大概听说过。”

      怀睿,正是前太子萧峥的谥号。

      算来,应该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

      仅此一句话,萧岚便明白了他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她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秦渊会答,虽然心里隐约有猜测,可他一下挑明反而让人不自在,“皇兄他应该是让你暗中查访,你告诉我做什么。”

      “濛濛,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世间之人亦如此。”秦渊慢条斯理地处理好绷带,拉下她的裙子,又扯过薄被盖上,“这人间没有那么美好,有些事我是不愿意让你接触,这是我的私心,但并非是我对你的定义……没有人可以被定义。”

      她垂下眼,知道他是在解释,可她现在不想听这些,把被子从他手里扯过来一言不发躺下去。

      但秦渊不打算把这事放过去,双臂顺势圈在她身边。

      “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我也会严刑逼供、会借刀杀人,你会因此而远离我吗?如果不会,又怎么能觉得我会因你一点小心计就认为你……”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不够天真无邪呢?”

      听出他似乎带了点笑意,她忽然就觉得很气。

      “那不一样!”她挣扎着起身,“我利用你你真的觉得没关系?若是那碗银耳汤你喝了呢——”

      额头上被用力敲了一下。

      “这你确实该打,还真敢什么都往里加……”秦渊绷着脸,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嘴,迟疑了几息叹道,“以后遇到事,直接告诉我。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自己一个人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上钻牛角尖。”

      他看出来了。

      所谓的粉饰太平,其实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

      他一直都不要求她活成他心里完美的样子,是她自己努力地在扮演一个自以为“完美”的角色,一边希望他心里的自己能永远无瑕,一边又为真实的自己而自我厌弃,焦躁不已。

      而那些她自我纠结的东西在他眼里其实都不值一提。

      明月高悬,烛火渐短。房内灯影幢幢,光芒渐渐微弱,唯有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

      她忽然就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那些年隐秘的欢喜和忐忑,蓬莱殿外的孤注一掷,西山崖边的绝望和疯狂,以及山海会中日复一日永无终结绵延着的万蛊噬心之痛……

      “我……”

      快要燃尽的灯芯晃了晃,倒下去,火光灭了。

      她忽然清醒过来。

      “……我困了。”

      月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眼眸似乎动了动,“睡吧。”

      重新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烧已经退了。捻好被角,他便离开了。

      可萧岚睡不着。

      虽然已经没有发烧,但脑子里纷乱无比,一时是秦渊在阑珊灯影里的眼睛,一时是这些年纷纷扰扰的人与事,辗转反侧,便丢失了这几年养成的警觉,直到有个高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到她床边她才一惊,还以为秦渊回来了。

      那人的身影虽然同样高大,却比秦渊要稍清瘦单薄些许,袍袖间带来些淡淡的药香,却又不如林倦身上那般清苦。

      那人见她惊讶,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又轻撩衣摆,不见外地在方才秦渊离开的地方坐下。

      “听青盏说你今日刚刚喂了蛊,我想着今夜大概会比较难熬,便去找知返要了些退烧止痛药来……不过现在看来,至少退烧药是用不着了。”

      来人的声音轻缓,声线不高不低,似山中流水潺潺。

      她怔了怔,想起来,却被他按住。

      “躺着吧,本来就病着,别再受了风。”

      她躺回去,却一时没想好说什么。

      那人笑了,“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不认识了?”

      她眉眼间也染上笑意,轻轻喊了声:“哥哥。”

      +++++++++++++++++++++++++++++++++++++++++++++++++++++++++++++++

      秦渊回到书房。

      方才离开时没有熄灯,此刻灯芯也已经短到岌岌可危。秦渊换了一根灯芯,又往里面填了些油,灯焰晃了晃,重新明亮起来。

      他取了一张纸,又提笔沾了点墨,勾勒几笔,忽然唤道:“雷泽。”

      雷泽应声落到他身侧,应声道:“属下在。”

      秦渊落笔,把纸递给雷泽,“你去一趟南疆,查一下南疆蛊术之中是否有哪种会造成图中所示的伤口。”

      雷泽领命,正要离开,忽然又被叫住。

      “回来时,若路过江南,再去江州……”秦渊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犹豫。

      片刻后他似乎轻叹一声。

      “算了,去吧。”

      灯焰剧烈地晃了一瞬,是雷泽离开了。

      秦渊垂眸看着桌上方才一直被垫在下方的画,沉默不语。

      那是带萧岚回长安时,差点被她随手丢在望溪县,却又被他觉得可惜而收起来的画。

      是一幅晕染而成的山水,画中明月高悬,月下是云雾缭绕的丘陵,往下是蜿蜒而去的溪水,右下溪边三两树墨梅尽态极妍,凌寒而放。

      群山如玉,溪流如练,满月如盘,落梅如雪。

      萧岚从小画画,秦渊认得出她惯用的笔触,图中运笔落墨轻重浓淡皆是她的风格,唯有左上留白处的一阕词圆笔藏锋,不是她的笔迹。

      花尽枕溪畔凉,风袖扬,清枝寒影依然,留余香。
      千秋雪,万古月,透雕窗。今昔何以倾心?是情长。

      落款是三个字——江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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