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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   永宁八年。

      初春骄阳融化了长安城中的最后一丝残雪,气温却未见回暖。朱雀大街上的行人裹着棉衣匆匆而过,还有些发抖。人群熙熙攘攘,路边的小贩揭开蒸笼,温暖的白雾带着包子的香气喷涌而出。

      流烟提着两包药材,步伐轻而稳地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挤出,穿过一个路口,又转过两个坊角,径直走向挂着“定平王府”牌匾的高门大户。

      门房看见她,问了声好,她微笑回礼,脚步未停,匆匆赶向王府西北端的停云居。

      进门时,萧岚正在对照医书,一味一味地核对药材,将其挑出来研磨。旁边摆了个小泥炉,上面放了个瓦罐,里面的汤药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满室皆是草药的清苦味道。

      “殿下,药材从宫里取回来了。”流烟把药包放在桌上,笑容明媚,“回来时在太医署遇见了孙太医,孙太医还夸殿下勤奋,说殿下马上就能出师了!”

      萧岚应了一声,却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兀自拈起一片草叶放在鼻下嗅了嗅,视线未从书上移开。

      知道萧岚熬制药膏不假人手,流烟便在一旁陪着。

      对于这药的制法用量萧岚其实早已烂熟于心,做出的药膏连宫中圣手孙太医也连连称赞,她却还是在每一次制药时核对一遍又一遍,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流烟觉得无聊,又不忍主子劳累,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殿下,您上次做的药膏还有好些,足够王爷半个月用了,何必还要备上这么多?”

      萧岚握着药碾的手顿了顿,片刻才说,“有备无患。”

      知道流烟静不下来,萧岚往药碾里加了几味草药,抬头向流烟一笑,“冷吗?我让盛伯给你留了羊肉汤,去喝点暖一暖。”

      流烟被这笑容晃了眼。

      流烟知道自家殿下长得好看,但跟了她将近四年却还是时不时地被惊艳。虽然不是在宫中长大,却也是万千宠爱娇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前些年只觉得这小姑娘玉雪可爱,这两年长开了,更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滴浅浅泪痣若有若无地镶在眼角,像是画卷上无意落下的一滴水墨。

      更难得的是她的性子没有皇室子弟常有的骄纵,待人接物无不温和得体,不论尊卑贵贱,均以礼相待,难怪整个定平王府没有人不喜欢她。

      流烟冷是不冷,饿却是有些饿了。盛伯的手艺是王府一绝,她馋虫上来,吐了吐舌头便告退。

      待她关上门,萧岚挂在脸上的微笑渐渐收起。她凝视着铺满一桌子的药材,失神了片刻,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陆辞是定平王府的常客,进门也不需要小厮带领,轻车熟路地就在前院的银杏树下找了秦渊。

      彼时秦渊正百无聊赖地半躺在树下,用纱布蒙着眼,捡了几颗石子,听着银杏树上的鸟鸣声辨认方位,找准机会掷过去,准头不错,十拿九稳。

      他掐了力度,伤不着鸟儿,却足以惊得它们满树乱飞。

      鸟鸣声从悦耳清脆变得杂乱吵闹,陆辞觉得那几只鸟若能说话,一定在骂街。

      “哟,咱们的定平王怎么不去上阵杀敌,倒跟几只鸟杠上了?”陆辞抱臂靠在长廊柱子旁,啧啧两声,“你也想不到有今天吧?”

      秦渊自陆辞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便已发觉,只是懒得理他。

      他弯了弯唇,把玩着手里的石子,“酒也不带,你也真好意思上门。”

      “还喝?”陆辞嘲讽道,“要不是喝多了这玩意儿,你至于遭人暗算,眼睛都差点瞎了么?”

      秦渊把石子扔掉,靠上树干,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道,“我眼睛看不见,就不招待你了啊,想喝茶自己倒,饿了自己去厨房。”

      说得好像以前招待过似的。

      陆辞嘴角抽了抽,“真后悔把你从天牢里捞出来。”

      秦渊不以为意,“不用后悔,过两天说不定又进去了。”

      陆辞沉默。

      秦渊说得其实没错。

      秦渊身为上将军秦凛独子,八岁进军营,十二岁接替鸿嘉之乱中战死沙场的秦凛上战场,十五接任玄甲军统帅。十多年来南征北战,因战功被先武帝破格封为大周唯一一个异姓郡王。这些年秦渊带着玄甲铁骑收复失地,震慑外族,平定叛乱,还了大周朝一片完整安定的江山,称得上军功卓著,年纪轻轻已在百姓心中威望极高。

      然而这并不是好事,军功卓著再进一步便是是功高震主。

      后来武帝驾崩,今上即位。当今陛下敏感多疑,忌惮秦渊已久,否则,又怎会因几句掐头去尾诬陷秦渊私通北燕的密报,便不由分说将他夺权下狱。

      若非陆辞领着众老臣在紫宸殿前请愿详查,迫使皇帝不得不放人,还不知道到时候皇帝会怎么处置他。

      可即便放了人,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已不是什么秘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化解了这次危机,也不知道下一次皇帝又会用什么借口来为难秦渊。

      陆辞压低声音,“嫉贤妒能,自毁长城!陛下总有一天要——”

      “言兮!”

      秦渊打断了陆辞尚未说出口的话,语气有些重。

      妄议君上是大罪,虽说是在自己家,也不好过于放肆。

      陆辞闭了嘴。

      秦渊眉心轻轻拧起:“说来,你是怎么说动陛下重审此案的?”

      陆辞眼眸动了动,即使知道秦渊此刻看不见,仍移开目光。

      “……陛下最重声名,本想悄无声息地处置了你这事,结果一众老臣长跪不起,事情闹大了,陛下也怕落个兔死狗烹的名声。何况,你母亲在世时是高祖皇帝亲封的清河长公主,论辈分你还是他皇叔,他应该也不至于想斩立决……只有先放人,徐徐图之。”

      秦渊看不到陆辞的表情,未觉有异,难得正经了一句:“多谢。”

      陆辞咳了一声,“客气什么,你眼伤如何了?”

      秦渊下意识地抚上双眼,触到纱布的粗糙。

      他的眼睛是入狱前遭刺客偷袭,被毒粉灼伤的。又在狱中耽误了治疗时机。出来后孙太医忙了一整夜才救回了他这双眼珠子,但余毒未清,还需用纱布裹上药膏日日敷着,待后续疗养,才能恢复如初。

      “听说,这药膏还是你们家云阳公主向孙太医请教后,亲自给你配制的,”陆辞调侃道,“不枉你疼她一场。”

      自从当年不足三岁的云阳公主被她的父亲武帝托付给秦渊照顾起,秦渊对她的溺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那时候秦渊也还是个半大少年,好似真成了个便宜爹,便是出征在外时也三句话不离“我们家小濛濛”,搞得陆辞不胜其烦。

      去年,鸿嘉之乱失地尽数收复,领兵凯旋快到城外时,秦渊无视亲自等在长安城门口的皇帝与众臣,把大军扔给陆辞,自己则非要先绕道跑回城里先逗会儿孩子这种离谱行为,着实气煞人。

      若是以前,提及公主,秦渊定是眉飞色舞,而这次却异常沉默。

      他嘴唇动了动,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又哽在喉咙里,最终说了一句:“你说得对,她长大了。”

      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陆辞莫名其妙。

      恰逢此时,有小厮来报,说公主来了。

      萧岚端着着浸了药膏的纱布走过来,见到陆辞时停了停,福身道,“陆将军。”

      “殿下。”陆辞回礼,看到她裹着厚厚的银狐裘却仍然绝味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瞥了秦渊一眼,声音微微上扬,“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秦渊听到了这话,头不易察觉地朝萧岚的方向偏了偏,没有开口。

      萧岚知道陆辞的意思,抬头时清澈的眼眸中漾起些许笑意,轻声道,“一点风寒而已,早就没事了。”

      “化雪之日最是寒冷,殿下保重身体。”

      “多谢陆将军关心。”

      陆辞又寒暄了几句便识相告辞,院子里只剩下秦渊与萧岚两人。

      初春的太阳并不刺眼,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丫上,方才被秦渊惊走的鸟儿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飞回来,翅膀扇出一阵阵风声。

      萧岚走进了些,“你的眼睛该换药了。”

      秦渊几根指节敲了敲旁边的小矮凳,言简意赅:“放着吧。”

      萧岚没动,托盘边的指尖发白,不知是因用力还是冻的,“你一个人怎么换——”

      “我请了依眉过府弹琴,她帮我就好。”

      像是忽然被扼住了喉咙,她提前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胸口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那——那……那我放在这里了……”

      秦渊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相伴十余年,即便聚少离多,也足够让他了解她所有的习惯。

      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软,又强行忍住,心中默念不可前功尽弃。

      萧岚眨了眨眼,缓解了一下眼里的酸涩,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合适的话,“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

      秦渊偏过头,“有酒吗?”

      她停了一瞬。

      犹豫过后,她还是说:“你有伤,不能喝酒。”

      “那就没什么想吃的了。”

      她又安静了一会儿,静得听得清她细微的呼吸。

      好半天萧岚才开口,“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画了一幅千山雪景图,等你眼睛好些了,看看喜不喜——”

      “我不喜书画,给我未免暴殄天物。”秦渊顿了顿,“我帮你转交给国子监薛博士,他是当世丹青大家,一直想收你为徒。你天赋好,不要浪费了。”

      这次她许久没有开口。他等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她大概是在哭。

      这孩子小时候认生,是个小哭包,刚把她从宫里接回来的时候,只要醒着,大半的时间是在哭。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哭,而是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埋着头捂着脸不声不响地掉眼泪,可怜得不得了。

      下人哄不住,不得不来求助秦渊。秦渊只觉得头大如斗,没什么经验和章法,凭直觉抱着拍着一通乱哄,也不知道哪里恰好合了小祖宗的意,真让他哄睡着了。

      从此以后小祖宗只认他。

      后来萧岚渐渐长大,便没那么娇气了。而那时天下未定,内忧外患频发,他要么驻守边疆,要么奔赴各地平乱,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没几年。偶尔回京述职,再回家时,萧岚对家里的狗都比跟他亲。

      不知道什么时候,亲情变了质,如当头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无所适从。

      秦渊觉得自己先前所谓的“把她拉回正道”的决心岌岌可危,仿佛一个并不那么熟练的杂耍艺人在高空走钢丝,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没等他想好到底该冷酷到底还是如以往般把她拉过来哄回眼泪,就听她低声说,“那药膏……我还做了一些,放在你的书房了。你……转告依眉姑娘,你的眼睛七日内不可见光,每十二个时辰换一次药,不可间断。”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秦渊下意识多问了一句:“你要出去?”

      “嗯。”

      她声音已经平静下来,轻柔悦耳,“听樾姐姐说,西山上的山樱开了。我去折一些回来,就插在书房博古架上的天青瓷瓶里可好?”

      秦渊知道,自从他受伤,她便一直忙于照顾他,从未出门。

      秦渊想起陆辞方才意有所指的提醒,喉结动了动,终是没有忍住,“你……带上流烟,穿暖和些,西山上冷——”

      唇上突如其来的冰凉与柔软让他怔在原地。

      梅花的冷香萦绕在鼻翼,近在迟尺的是少女急促的呼吸,说不清是胆怯还是勇敢,却清晰地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秦渊觉得自己的脑子炸了。

      炸的程度比起几个月前她在他面前说出“我想要的是你”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日里舌灿莲花,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渐渐涌上震惊与懊恼,后悔自己这些年真是把这孩子宠坏了,枉他这些日子费尽心机,试图把她从歪路上拉回来,可她竟然如此肆意妄为变本加厉,简直……胆大包天!

      可另一边又从柔软的触感中本能地感受到一丝酥麻与清甜,不由自主地去回味留恋。

      他有片刻恍惚。

      她的唇只停留了一瞬便退去。

      秦渊想,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因为她似乎笑了一声。

      “我走啦。”她轻轻地说。

      他感觉得到她衣裙边缘带出的风,携来些许微不可觉的香气与冬末春初的冷意,像是一阵将要消散的雾气,朦胧地氤氲在湿润的空气里。

      无来由地一阵心悸,他下意识伸手,什么也没有抓得住。

      *********************************************

      永宁八年正月二十二,云阳公主车架因残雪路滑,意外毁于西山绝地崖,音讯全无。

      三日后,公主暗卫流烟的尸身从崖底寒潭被打捞上岸,左臂被利器斩断,容貌已面目全非。

      定平王秦渊亲自带领玄甲精锐于西山上搜寻七日,几乎把整个绝地崖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无果。

      继而,秦渊向皇帝交出虎符,请辞玄甲军统领一职,遭拒。

      这些传闻,曾经在长安城酒肆茶楼的说书人口中风行一时。

      也有人说,云阳公主只是因身体欠佳,长居长安城外别苑养病罢了,什么坠崖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但定平王与皇帝这对君臣之间确实和谐了不少,定平王时常称病不朝,皇帝不仅不再针锋相对,反倒多有维护。

      真相如何,刚开始还有人会去好奇追问,后来渐渐地无人再提。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天不会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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