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大阪街》夏子川

10、Chapter 09

　　“我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弥生小姐是中国华南人，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城小镇长大。弥生小姐是家中独女，父母都对她极为疼爱。

　　“我高二那年，我母亲跟我父亲吵架吵得很厉害。猜忌，怀疑，不安……我母亲一直说我父亲有外遇，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让她生儿子。外遇这种事，女人向来很敏感的。但是我父亲一直不承认……他总是否认，我也在我母亲面前帮他说话，但其实那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那……到底外遇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父亲一生都没有承认过。你知道的，他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了。那件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当时我才十六岁，他们把我当成孩子，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决定要搬到学校去住？”

　　“夏天的一个晚上，半夜的时候我被他们吵醒了。他们吵得很厉害，我父亲……”弥生小姐停顿了下，吸口气，才说：“我亲眼看到我父亲扇了她一耳光。”

　　“嗯。后来呢？”

　　“那天晚上我求他们不要再吵了，然后跑了出去……”等了许久，弥生小姐才说道：“我跳河，自杀。……醒来的时候，我父母守在我的床边。是路过的人救了我，那么恰好的时候。”

　　“为什么轻生呢？”

　　“当时跑出来才发现，离开了他们，其实我根本无处可去。亲戚家是不能去的，我们家因为一些缘故，跟亲戚家一直很少来往，感情很淡。朋友那里——以前一心念书的我其实并没有几个关系好的同性朋友。总之，也是不愿意去打扰他们的，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家居然出了这种事……”

　　“中国人常说的‘家丑不可外扬’吗？”

　　我想像着十二年前，从家里逃出来，年仅十六岁的叶弥生独自走在空旷的河堤上，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尽管那是她的故乡。

　　弥生小姐这时说道：“当时我坐在河堤的路灯下望着夜晚的河流，发现在黑暗里看那条河，真的是……非常漂亮。河水安静地流淌着，在水面之下的波涛，就像人生里无处不在的暗涌。”

　　我说道：“父母的感情破裂其实本不关你的事，弥生小姐。……那，关于你自杀这件事，你父母是怎么对待的呢？”

　　“我母亲被我吓坏了，哭着向我保证说再也不会提我父亲外遇的。而我父亲非常生气。这件事发生后，他半个月没跟我说话。……他们终于不再吵架了，只是冷战。后来那个家我待不下去了，就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家之外的地方住过。”

　　“在学校不是只是住了半年吗？弥生小姐后来还是搬回家里了。”

　　“嗯。搬回家里后，他们不再吵架……高三一整年，我父亲都没跟我母亲吵过架，我也认真地备考，只是那时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她？是指哪个她？”

　　“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曾经想要帮我父亲生个儿子，但是堕胎太多次的结果是，她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我高考完不久，那个夏天，她就过世了。……从我自杀那天到她过世，才一年而已。”

　　“你的语气听来很遗憾。”

　　“那件事之后我跟她一直没有好好地交谈过。如果当时有好好地沟通过，或许……其实在那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是她太多疑。我始终还是信任我父亲多点，小时候我母亲常说我偏心他。”

　　“所以，从那时到现在，弥生小姐内心深处一直还在自责吗？”

　　“……我不知道。”

　　‘滴——’一声，录音机里的关于当日弥生小姐的心理治疗的录音磁带停止了转动。

　　听过这个，我又打开了曾经研究无数次的之前的心理医师们对弥生小姐的心理治疗记录。重新听过相同话题的讨论磁带，里面弥生小姐的叙述也是大同小异的。

　　弥生小姐的心对内仍然处于隐晦而茫然的状态，她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对外就更是一直封闭的了。是她不愿敞开心扉吗？坚强的她怎么可能向别人寻求心灵的安慰，只愿独自承担。但或许是她缺乏与人交流的技巧，那也是说不定的。

　　也许是她经历过死亡的缘故，弥生小姐的个性中坚强和独立占多数，偶尔便显得孤僻了。她可以跟年长者相谈甚欢，因此深得佐田室长的欢心，却没有多少亲密的同性好友，也缺乏跟同龄人的交流。

　　我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封印存档，确认过后，起身把东西收拾好，把录音记录存进公文包里，然后走出了613病疗室。

　　那晚我正在公寓中整理病人资料，友美突然从背后扑了过来，挂在我背上。“夏君！！！”

　　“啊，吓了我一跳。”我笑道。

　　“诶，真的有吓一跳么？有吗？有吗？”友美不相信地说，手臂勾在我脖子上吊着她的整个身体摇晃。“真的有吓到吗？真的吗？”

　　脖子被勒得难受，我放下手中那叠弥生小姐的病历资料，还有她这一个月来做的情绪自测表。我一直在想，要用哪种方式才能从她封闭的心里挖出她的秘密。凡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不会这样千方百计想要窥探别人的隐私，揭开旧日伤口。

　　但我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说道：“好了友美，我正在工作。可以暂时让我安静一下吗？”

　　“啊哒！不要！哪有人回到了家还工作的？夏君不要变成了无趣的工作狂才是！”友美用柔软温热的身体磨蹭着我的背部，嘴唇凑到我耳边呼呼地吹气。

　　刚洗过澡的身体只穿着清凉的短T恤和热裤，裸露在外面的年轻肌肤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沐浴露的味道。我渐渐觉得有些躁 热，想到手头这叠资料，只能掰下友美的手臂，“好了友美……”

　　“夏君有时候还真是不解风情呢！不过……谢谢啦！”友美佯怒地瞪了我一眼，在我说不上话来的时候猛地低头咬了我的嘴唇一下，转身嘻哈笑着跑了出去。

　　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今天居然这样高兴？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转身回到自己刚才被打断的工作中。整理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时，友美又从外面跳着走进来。

　　“夏君，好看吗？”

　　“呃……”正在喝茶的我噎了一下，把含在嘴里半数热茶吐回杯子中。友美身上的那条裙子正是我从藤井小姐那里借来的，傍晚时被我带回了家，还没想好要藏在哪里。

　　这时友美走过来抱住我，踮起脚尖主动吻了我的脸一下，笑着说：“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那天是友美的生日……吗？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得，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呢？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想既然已经是误会了，那就这样吧。

　　七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正在出差中的佐田政突然从札幌的旅馆打电话给我。“子川医生吗？”

　　“哈啊，我是。佐田室长吗，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关于弥生小姐的治疗，你那里有什么进展吗？”

　　斟酌了一下，我只模糊地告诉他：“我们刚聊到了关于她父母的事情。”

　　“……是吗？弥生小姐曾经自杀过的事有没有跟你提过？”

　　“……哈啊，是的。”

　　佐田室长也知道这件事吗？

　　我当时心想：看来曾经自杀过对于弥生小姐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讳言的过去。也许佐田室长与她的关系比起她对我的信任来，显然要亲密得多。弥生小姐跟佐田室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难道真如佐田谦学长想的那样？佐田政的年龄可比弥生小姐足足大了两轮呢。

　　虽然说恋爱感情是不能为人类的理智所控制的，【老师的提包】中大町月子不也爱上了年长自己二十来岁的国中老师，小说只是现实的升华描述，现实中发生这种事也并不算是什么稀奇。但在我看来，弥生小姐一直埋藏在心底对于过世父亲的深深愧疚或者会让她对年长男性投注更多的关注目光。

　　在这种状态之下，还有一种可能是：弥生小姐有恋父情结。

　　即便如此，只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那么什么也无法成为他们的阻碍。只不过，在小说中川上宏美笔下的老师和月下在一起尚且都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一生一世的决心，续这份他生之缘，那现实中的佐田室长呢？弥生小姐又是怎么想的？

　　不该我费心去思考的私人问题，我却在那里跟自己的想法纠缠不停，以致于接下来佐田室长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都从耳朵里溜了出去，记不太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感到烦闷。明明即使弥生小姐真的决定跟佐田室长在一起了，那也不干我的事。

　　挂断电话，正在穿衣镜前比试新衣服的友美突然说：“夏君，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

　　友美把衣服放下，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趴在我膝上。她问我：“下个礼拜，水曜日那天，你有空的吧？”

　　“周三吗？”

　　“哈啊。天神祭快到了，第三天的陆船御渡，那一天一定会很热闹，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夏君。”

　　“可能不行。”我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友美身上穿着那条藤井小姐的裙子，一字型领口低垂到丰满的胸部，露出了漂亮的锁骨。

　　“啊——”友美失望地大叫一声，“去年我们也没去成呢！还有前年也是，前前年也是……”我手一扯把友美拉进怀中，她顺势便迎上了我的嘴唇，微微阖上双目，脸颊绯红。

　　“嗯，夏君，你听我说……”她嘟囔着喘息了一声。

　　我把脸埋在友美的颈窝里，细细啃啮，然后声音模糊地告诉她我的决定：“我会早点下班……我们去看烟火大会，那天……”

　　事后，仰躺在床上的我回想起那条裙子上残留着的薄淡花香。是白兰花的味道。

　　我对新病人的关注已经超乎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