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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月摇情满江树 ...

  •   (初)

      “滚!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宋子屹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桌椅被掀翻,女子的骂声伴随瓷器碎裂的声音,米粒饭菜洒落一地,侍女唯唯诺诺退到一边,只有一身水红的她怒不可遏地站在满地狼藉中间,无处撒气。

      “你这是做什么?”他大步过来,心疼地将女子抱进怀里,“阿姐,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你恶不恶心啊?”落月奋力挣脱开,恨恨地看向他,“现在你满意了,门主生死未卜,师兄师姐被屠,我落月,成了整个百衣门的叛徒,你现在满意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宋子屹,现在还跟我演姐弟情深的戏码,你不嫌恶心吗?在百衣门待了这么些年,真是委屈你了啊。”

      “我没有……”

      宋子屹无措着摇头,他心尖尖上的女子,他的阿姐,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若知道有今日,我就不该心软救你,你早该,你早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你早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踩上瓷器碎片,一下子倒在满地脏污里。

      “殿下!”

      在满屋仆从慌乱地叫喊,手忙脚乱中,他不可思议抬眸去看她,委屈可怜地,像是很多年前刚刚被江落月捡回去的少年。

      只是这次,他的阿姐眼里,再没有温柔的怜悯,只有冷冷的恨意。

      (一)

      宋子屹刚遇见落月的时候,就是在一场灭门的大火里。

      她坐在高高的檐角上,火光跳跃,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脸噼里啪啦的烧焦声,房屋轰隆倒塌声,人们撕心痛苦地喊叫声,落在她耳里,好像就成了美妙的乐曲。

      她甚至还有心思顺走厨房一盘子洗好的樱桃,一颗一颗慢慢塞进嘴里。

      她的脸上是一种复杂奇怪的神情,她看起来很愉悦,又好像夹杂着悲痛。

      宋子屹拼了命才从火堆里逃了出来,头发眉毛烧了一半,半个身子都被火燎伤了,伤口和衣服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浓烟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支撑不住跪到地上,但仍然扬起脸,冲着她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江落月轻飘飘落到他面前,嘴巴一撅,一颗圆滚滚的樱桃核就飞到了他怀里。她那把还滴着血的剑便抵上了他的肩头。

      “叫阎王救你?嗯?”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绵软低沉,落到他耳朵里,便如同鬼魅之音。

      他当然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就算他逃得出熊熊大火,也逃不过那些人的利刃。

      她就是来堵他们的,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我只是个厨房打杂的,我是无辜的……”他伏倒在她脚下,眼里盈满了泪水,“姐姐,救救我,姐姐……”

      落月的眼神蓦然就恍惚了,她眼睫动了动,便俯下身勾起眼前人的脸庞来:“你如今几岁了?”

      一阵清甜冷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宋子屹诺诺道:“十,十一……”

      她蓦然笑了起来,像个玉面阎王,明明刚刚还杀人不眨眼,却在这一刻神圣起来,美到让宋子屹失语。

      她说:“好啊,我救你。”

      “我不能坏了规矩,你可以不死,但是我不能放过你。如果你愿意,便跟我回去,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如果你不愿意……”她直起腰来,轻轻摩挲着泛着光的利刃。

      “我愿意!”他急急道,从小看人脸色,敏锐如他,又怎么猜不出她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便急急喊了声,“姐姐,我愿意。”

      热浪蔓延过来,他们身处的地方也不再安全,即将被大火波及。在漫天火光中,落月向他伸出了手:“以后,你就叫江树了。”

      那一刻,她的影子映在他的瞳孔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美的惊心动魄。

      (二)

      被捡回去的过程也并不顺遂。

      带本来该死的人回去,江落月就是坏了规矩。

      她在门前青石板上跪了一夜,宋子屹陪她跪了一夜。

      师兄师姐们心疼她,纷纷劝道:“不值得,为了这么个外人气门主,真的不值得。听师姐的,跟门主服个软,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成吗?”

      宋子屹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落月一个“好”字,自己就要马上人头落地,一命归西。

      落月却始终不肯松口,挺直了背,一声声执拗地喊着:“求门主收下江树。”

      “求门主收下江树。”

      她喊了一夜,门内的男人便站了一夜。

      他一身玄衣,身姿挺拔,长发如瀑,面上却长年覆盖着一张铁打的面具,遮住了全部的面庞。他背着手,静静地在树下站着,听门外江落月的哀求,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山里响起第一声鸡鸣,男人方才松了口:“进来。”

      落月轻轻笑了声,刚想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久跪踉跄几步,几乎站不稳身形。宋子屹忍着身上烧伤火辣辣的疼,赶忙过来扶了一把:“阿姐小心。”

      他眼圈泛了红,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他不过一个陌生人,落月何至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凭什么?

      宋子屹这一刻,突然就产生了“我是不是不配”的想法。

      不等他细想,落月便将他带了进去。

      院里景观雅致,一棵巨大的,有两三人合抱粗的桃树屹立在院中央,满树桃花正开得烂漫。

      被敬称为“门主”的玄衣男人正于树下舞剑。

      长剑如虹辉似雪,一舞剑气动四方。

      那是宋子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肆意和霸气,连他一时间都被摄住了,只呆呆地看着,唯余惊叹。

      临末了,那剑尖却改了方向,硬生生向二人刺来。

      宋子屹吓得大叫,连连后退。

      磅礴剑气惊落一树桃花,落月侧身闪过,那剑芒便割去了她一缕青丝,轻飘飘落下。

      二人无言四目相对,都落了满身的桃花。

      “你最好清醒一点,江树早就死了。”他收起了剑,冷冷道,“江树早就死了,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江树。”

      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磨砺过,低沉沙哑。

      “我说他是江树,他就是江树。”落月静静看着门主的眼睛,平静却执拗。“他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看管他。”

      乌旧怎么不知道她的性子,倔强又死拧。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语气还有些淡淡的失意,他道:“那便,随你意了。”

      落月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拱手俯身致敬:“落月,谢过门主。”

      宋子屹从地上爬起来,落月帮他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好了,你可以留下来了。”

      他抬头看向落月平静淡然的脸庞,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便充斥了他的心脏。眨眨眼,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宋子屹都还清晰记得这一夜,他与落月和乌旧三人的第一次会面。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当时那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是他偷看父亲与他的正室夫人一家人和和美美,而自己躲在阁楼里无人问津时的希冀渴望;

      是他艳羡所谓的大哥如众星捧月被簇拥赞赏,而自己却因卑微身份见不得光的无颜自容。

      是自惭形秽,是寄颜无所。

      是自己卑微如灰尘,却嫉妒天上的月,贪婪明珠的光。

      而此刻,宋子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只会一头埋进落月怀里抽泣,不知是安慰落月,还是安慰自己:“我是江树,我以后,就是江树。”

      落月的手落在他的头顶上,宋子屹突然发现,那竟然是他从小到大,十二年来,第一次得到的温柔和暖光。

      (三)

      百衣门是个江湖小门派,接单杀人,或劫富济贫,都是常事。门里师兄师姐,各怀绝技,宋子屹嘴巴甜,又会来事儿,除了初来乍到时惹他们讨厌,日后混熟了,也如鱼得水起来。

      他曾悄悄跟大师姐打听“江树”,大师姐刚收了他亲手酿的老参酒,不好拒绝,便悄悄对他道:“你可千万别在阿月和门主面前问江家以前的事。”

      “我不知前尘旧事,唯恐失言惹阿姐不快,师姐可要赐教帮帮我。”宋子屹嘴甜着祈求。

      大师姐心肠直,挠了挠头,道:“你可知阿月为何捡你回来?”

      “因为……我像江树?”

      大师姐叹了口气:“因为阿月的同胞弟弟江树,就是死在一场灭门的大火里。”

      落月以前不叫落月,叫江月,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江月。她的父亲,是前朝的重臣,后来前朝覆灭,新朝崛起,新帝为了安抚旧臣,笼络人心,便召江丞相回朝做官。可是江家还是不得善终,灭于朝堂之争的不知哪一党派手里。

      那天也是熊熊的大火,千金小姐江月可没有宋子屹这样逃出生天的本事。是她弟弟江树舍命护了她。

      后来,百衣门的门主乌旧便救了她,将人带了回来。

      “我们都不知道那天门主怎么会去江家,也不知道他怎么救了阿月。”大师姐回忆道,“只记得门主受了很重的伤,他回来的时候,大半个身子都烧伤了,休养了足足有小半年!”

      “江家全家覆灭,只剩了阿月一个人,她起初受不了刺激,寻死觅活,我们都没办法,还得是门主,门主只用一句‘你的命是我救的,死也得先问过我’,就让阿月乖乖听话,歇了心思。”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就成了我们最勤奋干练的小师妹,百衣门也多了个厉害的杀手落月。”

      宋子屹垂着脑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若有所思。

      “好啦好啦,今天说的多了,练功去了,你也少胡思乱想了。”大师姐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自己手里的酒罐,“谢谢你的酒啦!”

      不知道为什么,宋子屹蓦然就想到那天秦王府漫天大火里,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上吃樱桃的落月,她在笑,可是,她一定不快乐吧。

      那天秦王府的火好大啊,烧灭了从前他十二年的旧事,也烧死了那些他喜欢过渴望过也厌恶过的人。

      他苦笑着想,如果落月知道他是仇人之子,她一定不会再对他这么好了。

      (四)

      落月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却对他宋子屹格外的好。或者说,是对“江树”格外的好。

      成为江树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落月亲自教他武功,他年纪不算小了,学起来也费劲。

      落月却有耐心,安慰道:“阿姐当年学功夫的时候年岁也不小了,天赋不足,便勤奋补拙,扬长避短,总会好的。”

      落月一点点帮他打基础,帮他导内力,手把手将他培养起来,看着他从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孩,抽条拔高,长成高大俊朗的少年。

      他习惯落月清甜冷冽的香味,习惯每次练功时身后跟随的目光。照顾他的事情落月做的妥帖细心,安抚或称赞的话语也是张口就来,就好像……就好像她已经这样做过很多很多次了。

      落月对他烧伤的疤痕有着近乎可怕的执着,她看到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时总是紧紧皱着眉,坚持不懈地搜集秘方偏方,向二师姐学着调配药膏,不计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涂抹尝试。

      她在乎的哪是他呢?宋子屹难免心酸地想。

      她在乎的,是江树啊。
      江树为她而死,是落月一生的痛,所以她才执意将他留在身边,改名江树,执意教他武功,消除他身上的烧痕,弥补她的过错……就好像,江树还活在她身边一样。

      所以宋子屹知道,自己在落月有意无意的培养下,在他有意无意的模仿中,他慢慢变落月喜欢的样子,渐渐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渐渐变成,一个影子。

      宋子屹忧思过重,一场倒春寒里,他病倒了。几天几夜昏迷不醒,发烧咳嗽噩梦连连。落月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熬红了眼眶。

      他陷进了光怪陆离的梦里。是十二岁之前,那段最不堪最想忘掉的记忆。

      身份卑贱的生母,不受待见的他。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享受荣华富贵,万人追捧,有人却只能缩在不见天日的阁楼里,连一碗饭都要求仆从施舍。

      只是在梦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吃不饱饭饥肠辘辘的时候,似乎有人一勺一勺喂给了他温热软烂的米汤;严寒冬日衣不蔽体的时候,似乎有人为他掖好了棉被,热乎乎的汤婆子也一并塞了进来。

      他猛然惊醒,阿姐落月正半坐半伏在他的床边休憩,漂亮的脸上难掩疲惫,一只手却还与他的紧紧握在一起。

      感受到手心与指尖灼人的火热,宋子屹闭了眼睛,眼角滑落的泪水尽数隐没进枕巾里。

      这样也很好。他暗暗地想。

      如果能一直这样,留在她身边,做个影子,也很好。

      (五)

      可惜人都是贪婪的。

      他曾甘愿一直做一个影子,直到那天他夜半醒来,听见窗外的低语。

      阿姐落月立在檐下,一双手拢进袖子里。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一身玄衣玉冠的乌旧,他正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轻轻披到了落月肩上。

      “他总算醒了,你也不用日日守着他了,早些休息吧。”不管过了多久,乌旧依然执意不肯喊宋子屹一声“江树”,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却多了些关怀的味道。

      由于背对着窗,宋子屹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表情,只听她叹了口气,语气低落下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若是母亲在……在母亲膝下的那些年,我与阿树从来不曾有什么头疼脑热,母亲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落月未察觉,宋子屹却在暗处看得清楚,乌旧想去握住落月的手,却又在半路顿住,最后收了回来,改为了负手而立。

      他道:“倒也不必这样苛刻自己,他已经比你高了,早就不是个孩子了,他会自己照顾自己。况且,你不是江夫人,他也不是,江树。”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他不再多言,身躯依旧挺拔,锻面鹿皮靴迈进院里。

      “乌旧!”

      落月突然喊住他,乌旧顿了顿,没等他转身回头,背后却感受到女子的靠近,纤长却有力的胳膊环上腰间,他微微垂首,便看到她窄袖下露出的两截皓腕,脆生生的白。

      “我一直觉得你很熟悉。”落月的脸庞轻轻贴着他健硕的背,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强劲而有力的心跳。

      听到她的话,乌旧却一下子绷紧了身体,他似乎有些恼怒,呵斥道:“松开,你逾矩了。”

      两滴晶莹的泪珠蹭进他的衣服里,落月竭力抑制哭腔,只道:“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言罢,她立刻松开了手,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匆匆向屋里跑去。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宋子屹满心震撼,惊慌失措地重新躺进被窝里装作熟睡。
      可透过窗户缝,月下院中,郎才女貌,恍若天作之合的两人的身影,却在宋子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想,凭什么?

      有人可以堂皇接受别人的爱意,有人却只能将见不得人的心思藏在心底。
      满心沉重又酸涩,他都分不清那情绪是愤怒还是妒忌。

      他终于明白,不管自己怎样伪装求全成为“江树”讨落月欢心,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她的弟弟。他永远不可能像乌旧那样,被她爱慕,走进她心里。

      凭什么啊?
      他心想。

      为什么乌旧可以,我不可以?

      (六)

      今天是宋子屹陪三师兄下山采买。三师兄贪玩,将部分银钱交给他,嘱咐了要买的物什,便一头扎进了赌坊里。

      宋子屹在街上驻足良久,而后独自一人进了街头米铺里,店老板恭恭敬敬将人请进去,屋里,中年男子正捋着胡子喝着茶,看到他来,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殿下万安。”

      中年人将一封书信递过来,低声道:“三月二十七,晋王生宴,鲁王豫王三王齐聚,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宋子屹打开信纸扫了两眼,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中年男人劝道:“殿下蛰伏这么久,不就为了蓄力,给他们致命一击?待殿下功成名就,天下便可收于囊中!殿下,千万莫犹豫啊!”

      思忖片刻,他淡淡道:“按计划行事便是。”

      顺手烧了纸,便在屋里人的恭送声中出了门,临走前不忘提了袋米。

      这时候的他,已经长得高大俊朗,不骄不躁,心思缜密,行事进退有度,师兄师姐们信赖他,连向来不喜他的门主乌旧都难得对他称赞有加。

      他早就不是当年畏畏缩缩,看人脸色的小孩了。

      三月二十七,晋王生宴如期而至。

      晋王府一片繁华喧嚣,山上的百衣门依旧平平常常,和往常一样。

      今天宋子屹吵着要吃鸡汤煮的面,落月无奈地熬了半天鸡汤,才煮出来一碗面。

      “阿姐手艺不好,偏要阿姐做,你二师姐做的可比我好吃多了。”嘴上说着手艺不好,待一碗面端到宋子屹面前,落月脸上满是期待,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快夸我”。

      宋子屹一眼看穿,笑了声,一口面塞进嘴里,偏要哎呦一声,道:“阿姐,咸了!”

      “怎么会!统共也没放多少盐啊!”落月皱着眉将面端过来,自己吃了一大口,疑惑道,“嗯……我也觉得,不是很咸啊。”

      她又吃了一口。

      再抬眸时,面前的宋子屹已然恍恍惚惚变成了两个人。

      “阿,阿树……”

      连筷子带碗滚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落月也倒在了宋子屹怀里。

      望着落月恬静的睡颜,宋子屹心底一阵抽紧。

      阿姐,对不起……阿姐,待我功成名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的面目渐渐坚毅,犹豫之色被冷漠代替。

      (七)

      乌旧焦躁地来回踱步,师兄师姐们聚在一起,面露焦急,堂厅里气压降得极低。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非要喝鸡汤,阿姐就不会下山买鸡了……”宋子屹跪在地上,懊恼又后悔。

      “这也不怪你,我们寻常也下山,谁能想到今天偏就……”大师姐拉起地上的宋子屹,“阿树,你也不要太自责,若你姐姐在,一定不希望你难过。”

      “这不合理,门主。”大师兄皱眉思索着,拱手道,“过了这么多年,阿月已经变了样,认不认得出来都难说。何况,就算认出阿月是江家人,江家覆灭这么久,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揪着不放呢?”

      只有门主乌旧,心脏剧烈跳动,只有他知道尘封的真相。

      为什么皇室中人不肯放过落月,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江家的女儿!

      “众人听令,随我下山去,寻落月回来。”乌旧咬着牙,周身散发寒气,隔着寒铁面具,都能想象地到他该是何等严肃的表情。

      “至于你。”他目光转向宋子屹,“你留在这里,决不能有闪失,不然落月回来……会难过的。”

      他尾音很轻,说完便带着众人出了门。只余宋子屹还在原地,微微怔了神。

      后来,后来便是一场混战。

      宋子屹的人埋伏晋王府,百衣门前去寻人,正好来个里应外合。又加上三王夺位,本来就互有猜忌。一遇袭击,各种防备揣测。
      若三王齐心,未必抵不住宋子屹那点人手,可宋子屹偏就利用这一点,叫三王先来了个自相残杀,自己随后补刀。混乱中,三王皆被射杀毒杀一剑穿心,连带着一同去的家眷也不放过。

      事后,皇上总共失去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五个孙女,几近灭了根,急火攻心生生厥了过去。而这笔账,这口锅,却尽数推到了百衣门头上。

      也许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前来寻人,怎么就卷进了皇家夺嫡之战里?为什么鲁豫晋三王的死,尽数算到了他们头上,被全天下通缉?
      以及……为什么在山上养了七八年的小师弟,怎么就成了秦王的遗子,怎么就成为了……下一任储君?

      (八)

      皇上的四个儿子里,最器重秦王。

      秦王喜好美色,虽然后院子女成群,但都比不过他的长子,聪慧英俊成大器,让别的王爷羡慕得牙痒。而宋子屹,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妓生子,在秦王庞大的后院里,如同蝼蚁,不被人记起,更不会招人惦记。

      秦王本就被默认为是妥妥的储君,没想到一朝死于非命,秦王党纷纷乱了阵脚,他的亲信哪能甘心,百般周折,还是寻到了宋子屹,秦王如今唯一留下的血脉。

      纵然他们之前有多看不上宋子屹,而如今,宋子屹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宋子屹即位,才能让他们为秦王夺嫡而付出的十几年努力不必白费。

      秦王府被灭门的那天,宋子屹终于愿望得逞逃了出去,逃到落月面前,他以为会是新的开始,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选择回来,重新囿于这一方天地。

      “你现在还在编谎话哄我?当我傻子吗?你早已隐姓埋名藏匿山林里,若不是你有意泄露自己的踪迹,他们怎么可能找上你!”落月指着他鼻子怒斥,毫不留情面将真相揭露。

      宋子屹垂下眼睫,阿姐说得没错,是自己贪慕权势,主动入了局。

      “我为什么贪慕这权势,阿姐,我是为了你。”

      “你闭嘴吧!”落月忍无可忍。

      “你本就是卑鄙恶毒,自私自利之辈,百衣门养育你这么多年,你竟也肯让百衣门给你做替死鬼?师兄师姐,哪个待你不够好,你偏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宋子屹,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宋子屹眼眶通红,死死攥着落月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我卑鄙无耻?阿姐,我不是你一手带大的,最疼爱的阿树了吗?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吗?”

      “阿树,你怎么配叫阿树?”落月一手甩开他,冷冷讽刺,“别叫我阿姐,我可没有你这样千尊万贵的弟弟。”

      “是啊,我怎么忘了,你爱的哪里是我,是江树啊。”宋子屹愣了片刻,蓦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你爱的,一直都是江树啊!”

      落月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又哭又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拿一方带着清香的手帕,一边轻声安慰,一边为他擦拭泪水了。

      最后,他终于清醒,抬起头认真对她道:“我答应你放你走,待我成为储君,局势大稳那日,我便放你走。”

      --

      落月走的那天正是个艳阳天,微风习习,晴空万里。

      此时的宋子屹已然大权在握,虽然还没正式登基,但已经是这宫里的主人了,前呼后拥,依仗大得很。

      落月没有带走宋子屹为他准备的任何一件东西,连带着身上披的华丽的大氅也一并扔下,只着一件单衣,拿着自己那把剑,在宋子屹注目之下一步步离去。

      没有留给宋子屹一个眼神,更没有留给他只字片语。

      宋子屹攥着绣着精美花纹的衣袖,呼吸渐渐粗重,默默在心里倒数。

      三,二,一。

      不过百步,落月直直倒了下去。

      宋子屹眯了眯眼睛,以一种稳稳当当的,胜利者的语气吩咐:“快请太医,皇后身体不适,还不快带皇后回凤仪宫去。”

      (末)

      文历元年,新皇登基,同年立后。

      传言新皇年少时流落民间,与新后相依为命,故新后虽然年长新皇七八岁,但仍得新皇疼爱珍重。新皇重情重义,与新后琴瑟和鸣,一时传为佳话。

      宋子屹还是悄悄去了暗狱。

      阴暗潮湿,虫鼠横行,血腥味极重。已经万人之上,千尊万贵的他却似乎对这毫不在意,价值千金的龙靴踩过黏腻的地板,浑身血红,遍体鳞伤的男人仍然被绑在这里。

      衣不蔽体破成碎布的衣服几乎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手脚都被挑了筋,软绵绵地滴着血,他垂着头,头发散乱,将死未死。唯一可以辨认身份的,只有他脸上的寒铁面具。

      宋子屹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最后伸手轻轻摘了他的面具,他至今为止从未摘下的面具。

      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痕几乎遍布了他的整张脸,那皆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么羡慕你,你活着,她最疼爱惦记的是你,甚至你死了,换了个身份,甚至连脸都没让她见过,她却还是重新爱上了你!”
      宋子屹轻轻低语,“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凭什么总是你?”

      男子血肉模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人已经昏迷多日,宋子屹的话也不知能不能听进去。

      “但是没关系,她以后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后,我的,朕的妻子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这不正是随了你们的意了么?”

      “你们这些所谓忠心耿耿的旧臣,千辛万苦守着前朝血脉,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重回宫里,重新做她金枝玉叶么?现在愿望差不多实现了,你们应该高兴才是。你那老父若泉下有知,当死也瞑目了。”

      他蓦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大步向外走去,对暗处守着的侍卫吩咐道:“不必留了。”

      门外,阳光明媚。

      他遣退轿辇,心情愉悦地走在宫道上,顺着红色的宫墙,一路到了凤仪宫。

      他心爱的皇后正窝在摇椅里,一面儿晒着太阳一面儿听着曲儿。戏台还是前朝皇帝为讨皇后欢心建的,听闻那位皇后也素来喜爱听曲儿。

      这也倒替他省了事儿了。宋子屹心道。然后屏退了侍候的宫人,独自走到皇后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在听什么?”他笑着问。

      “春江花月夜。”她冲他浅浅一笑,指了指戏台,“你听。”

      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正捏着嗓子,声音宛转盈耳,余韵悠长: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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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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