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liancheng

1、上

　　【申时】
　　斜烟脉脉，飞雨蒙蒙。
　　一方窗棂外，绵绵细雨淅沥不绝，缠绵于天地之间，像一首诉不尽平生意的怨曲。直叫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他或许是个例外。
　　刚刚由昏睡中睁开眼睛的他，已经定定地看了这雨许久。
　　久到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是怎样的一段时间流过，只是空濛的天色，似乎比他刚刚醒来时稍霁些许。
　　他忘记了。
　　记不得寻常人信手拈来的一切，甚至记不起自己。
　　他就这样茫然的看着窗外细雨纷飞。
　　莫名地，竟然也洗去了满心的不安与疑窦，这场绵延如丝的雨，洗净的何止天地。
　　雨水中一枝刚刚抽出嫩芽的枝叶随着雨滴而一下一下的点着头，那抹新绿在雨意里越发青翠欲滴。
　　——看来是春天了。
　　眼睛毫无预兆的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刺痛感，似乎在抗议他凝神瞩目的痴迷。
　　乍然出现在门外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沉思。
　　“……谁？”他慢慢地收回目光打量起这房间，屋内光线偏暗，略似黄昏暮色，他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只觉得眼瞳酸痛——他仿佛已经太久没有用这双眼睛。
　　“你醒了就好，有事情可以吩咐我，我叫欧婧婧。”门外的绯衣女子推门而入，走近床边，“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慢着……”闭上眼睛的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拽住欧婧婧的衣袖，“这里是什么地方？”
　　欧婧婧似乎是笑了一下，“这里是蜀中。你昏迷多日，终于醒了。”
　　他松开手，紧闭的双眸不曾泄露内心迷茫的天机。
　　欧婧婧将被子给他盖好，放轻了脚步便要出门，忽而停下脚步，“你看得到我？”
　　他终还是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里倒影出欧婧婧满是疑窦的面容，“红衣很衬你。”
　　“寻常人家的婢女而已，让公子见笑了。”
　　“公子”这个称呼让他皱眉，“你倒是多礼了，不必叫我公子。”
　　“那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他一时语塞，于是就笑，笑起来一双眼睛分外的亮。
　　欧婧婧勾起嘴角，反手带上了房门。
　　死寂的黄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响。
　　昏迷多日——在他模糊紊乱的记忆力，并不能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记得什么。
　　这尘世迄今留给他的，只剩一双会隐隐作痛的眼睛而已。

　　【丑时】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皓月当空。
　　透过窗棂，那轮弯月像谁人笑起时飞扬的唇角，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不确定的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那玉帘钩仍在夜幕里对着他笑。
　　他霍然起身，一把掀开被子，匆匆披上外衣，手将要碰上门的一瞬间才涌上来一阵头昏脑胀的眩晕感，这具刚刚苏醒的躯体经不起折腾——哪怕只是走快些。
　　他一个踉跄，将门推得大开。
　　“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不合时宜的撕碎了死寂的夜。
　　皎皎月光，就此倾斜如瀑。
　　他抬眼，庭院里奇石兀立怪石嶙峋，水塘上倒映着白惨惨的月色。
　　风从山石的缝隙间掠过，从水面上踏叶而来，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呼啸而过，凉意渗人。
　　庭院很大，却没有回廊水榭一类，除了这里一座别苑，三面都是丈高的墙。散乱的假山古树在夜里辨识不清，也看不出哪里才有通往外界的门。
　　他站在门口定了定神，继而迈步就往东面走，步伐坚定。
　　结果不出意外的是碰壁。
　　庭院里层叠的乱石枯树太多，在假山堆里转了一圈，已然有踏进八卦阵不分东西南北的眩晕之感。
　　他索性停了下来，然后想了想，刚要拔足前行，身后一阵凉意传来。
　　他垂眸侧首，看到一截剑尖，寒光冷冽。
　　“不要回头。”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剑。
　　“虽然你回过头那张脸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不喜欢。”
　　他将视线由架在颈侧的剑移到前方的竹林中，细风吹过的沙沙声响很动听。
　　“你且准备好，为你吞噬他的灵魂这件事而永不超生。”
　　杀意不在来人的话里，也不在他的剑上，而是在他左手——捏着的酷似剑诀的手势上。
　　“离魂——”
　　持剑人横了剑刃仍是无法阻止这人转过头来，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瞬间汇成血珠蜿蜒流下。
　　“——祖上遗训的禁术。如今花家可施离魂之咒的仅剩你我二人。”
　　他终于还是面对持剑人，“七童说得可对，三哥？”
　　一双眼睛虽然还是冷酷而愤怒的，犹自颤抖的剑尖已经泄露了他的质疑。
　　自称“七童”的人直视着他的兄长，用已经沉睡了多年的眼睛。
　　“你是个疯子！我花知谨怎么会有你这种弟弟！”花知谨怒火冲天的将剑甩在地上，他无法去看那双眼睛——那么纯粹而温和的黑色。
　　他看看月、看看树、看看眼前怒火中烧的哥哥，轻笑道：“这并非是什么不好的事，至少我可以重新看见这一切。”
　　“借口！你就是为了他不顾祖训家规，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花知谨气急，“花满楼……你……”
　　花满楼嘴角噙着笑意，仍是那种让看着的人都会感到温暖的笑容，“三哥，你既已认定，又何必再问。”
　　“他算得了什么？一个刀口上行走的浪荡子，你救得了他这一次，又怎能保他长年累月的平安？”
　　“对你来说，他是危险。对我来说，他是什么都不打紧。他之于我，就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两个人在清寒的夜里无声的对峙着。
　　玄衣白裳成了壁垒分明的界限，不能试探、无法逾越。

　　【辰时】
　　“花公子，水我打好了。”欧婧婧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来照顾这位备让主人在意之人的起居，从二人肖似的面容上她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昨夜偶然听见二人对话，虽不是知之甚详，至少也知道了此人来历。他起身失笑，“你叫我什么？”
　　欧婧婧莫名，“难不成你让我叫你花少侠、花大侠、花老爷？”她小声嘟囔，“我们家主人我都只是称‘三少爷’而已……”
　　他全然没在听她说话，借着一盆清水，他惊恐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水上的面孔双眼圆睁，那么温润的一张面孔也随着他的心情做得出这般不雅的表情。
　　他手上一时不曾留意，硬生生将铜盆掰裂，水溅一地。
　　“……你说你家主子行三？”
　　欧婧婧没见过他双目赤红青筋爆出的狂态，怯怯地点了点头。
　　他颓然跌坐，良久静默。
　　欧婧婧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人动一下，耐性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我走了，有事你就喊我，我听得到。”
　　他垂着头，似是笑了一下，“我不记得有认识姓花的故人，这位花少爷，真真是菩萨心肠。”
　　欧婧婧只觉得他方才苏醒，难免有些恍恍惚惚神神叨叨，也没放在心上，“我家主人是什么人，可不由得你说。”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打紧，谁也不能靠在别人心里的印象活着。”
　　他大笑，“说得好！当为此话浮三大白！”
　　欧婧婧笑道：“在酒鬼眼里，随手都是喝酒的理由。”
　　他得意地抚过自己光滑的嘴角，像抚摸并不存在的胡子，“那就有劳欧姑娘了。”

　　欧婧婧绕过石林，不远处亭廊内一人玄衣如墨，负手而立。晨曦的光淡淡地照耀在庭院中，唯有他的周身，是仿佛亘古不变的幽深黑暗。
　　听得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五官清隽丰神毓秀，正是花知谨。
　　花知谨对着欧婧婧微微颌首，而后继续看向方才凝神注目的方向。
　　欧婧婧心下登时“咯噔”一跳。
　　她心知肚明，那颌首的举动，不是招呼，而是赞许。
　　赞她虽心生疑窦，却未探寻究竟；许她不自作主张，见机行事。
　　她没有挑战他的规矩、尊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
　　欧婧婧快步走到亭廊前，入内时又放轻了脚步，她在花知谨身后站定，低头道：“三少爷。”
　　花知谨问道：“那人如何了？”
　　欧婧婧道：“似乎记不起什么事，不让我叫他‘公子’，还说不认得三少爷，却记得借故要酒喝。”
　　花知谨沉眉轻笑，略为沉吟道：“要酒，便给他酒。”他面容虽雅致却英挺不足，眉目流转之间常见沉郁之色，加之常年寡言玄衣，未免失之阴鸷。
　　欧婧婧应了正要退下，花知谨又道：“且慢。”
　　他手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画轴，甩手打开，画中女子脚踝上璎珞脚环的软碧之色与凝脂肤色相得益彰，罗裙慢束，加之媚眼如丝绛唇微启，真是令人难免想入非非。
　　“你去问问你姐姐，这副皮囊，她可中意？”
　　欧婧婧连忙作揖，长袖垂下，正盖住她瑟瑟发抖的双手。
　　“如若喜欢，那么我会送给她。”

　　“花公子，久等了。”
　　他闻言回头，无怪乎听不到脚步声，这女子本就是赤足而来。黑鸦鸦的鬓发上以一枚银钗做坠，除此之外就是脚踝上的璎珞，全身再无其他饰物。
　　“小女子欧姝，来为花公子送酒。”她玉手如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便递到了那人唇边。
　　他只嗅得这女子身上除了脂粉香气之外似乎还隐隐有些其他的味道，酒到了眼前也无暇他想，张口便是一杯饮尽。
　　欧姝柔若无骨的身子渐凑渐近，他则是毫不客气的揽住这女子纤细的腰肢。
　　酒已酣，醉眼朦胧。
　　欧姝定定地看着他的双唇，欲落吻去。

作者有话说

　　注：花知谨、欧婧婧、欧姝 均出自耐火耐寒《花非花》，多谢太后慷慨~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