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焚雪寂》澹台明烛

3、七年前

　　七年前。
　　金陵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从来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风月场所，无处不昭显着做为盛都的奢靡兴荣。
　　然这日却反常。那街道口一家茶楼前人山人海，议论纷纷，把半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语煞是热闹。
　　“哎呀，真是造孽呀，今儿个晌午，一群江湖人在这打打杀杀，砸了半条街呀，到最后都跑到茶楼里去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喂喂，不清楚就别乱说！我可是亲眼看到的，是一个白衣的女侠，把一群黑衣人杀得那是落花流水，后来把他们堵到茶楼里去了。”
　　“还不都一样，反正那江湖里头打打杀杀的事，难说！”
　　“阿弥陀佛！可别死了人才好。”
　　“哈！死不死人关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赶快回家去喽，可别热闹没看成，自个儿脑袋被人砍了去！”
　　“唉，就是，只是可怜这茶楼的李掌柜的，才开张几个月呀？就遇见这种事。晦气呀，晦气！”
　　茶楼外人们挤做一群，远远的站着，议论的盈反喧天，却有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注视着茶楼里面的动静，仿佛害怕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忽然跳出来，砍了自己的脑袋。

　　然而此刻的茶楼中，却是静的不能再静。
　　掌柜的和伙计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看上去神色安敛的小杂役，还站在柜台后，注视着这些市井之民闻之色变的“江湖中人”。
　　诺大的厅堂，也只有十几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年纪的白衣女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一壶香茶，自饮自酌，怡然自得。
　　一旁坐了十几个体型彪悍的黑衣男子，却是一个个神情狼狈惊惶不安，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只是不敢出去。
　　柜台后的少年淡然的眼神，慢慢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这些人在这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了，难道准备僵持一辈子吗？那个女子，应该很厉害吧？这么多男人，竟然打不过她？
　　少年复把目光投向那个靠窗而坐的女子。她已经不年轻了，只是一眼望过去依然会有惊艳的感觉。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气韵出尘。她并不看那些黑衣男子，只是眼锋偶尔扫过去，暗藏凌厉气息。
　　正心下暗暗的思量着，白衣女子忽然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少年微微怔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抹布，小心翼翼的避开了那些黑衣人，朝她走了过去。
　　这个女子，看上去像是好人呢。
　　“孩子，你是这店里的人吗？”白衣女子望向他的眼神，却是温和的，静静的注视着他，那神色竟然让他瞬间恍惚。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温和的向他说话了？受尽了白眼，责骂，侮辱，嘲笑的日子，过了有两年吧？若不是记挂着当初的誓言，只怕早已崩溃。而他渴求的力量，究竟在哪里呢?
　　少年默默的点点头，生怕一张嘴，便控制不住内心翻涌上来的激烈情绪。
　　白衣女子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塞给他一锭银子。
　　“这是茶钱，孩子，你到外面去，好么？走得远些，以免伤到你。今天，我就为姑苏一方百姓，诛了这几个坑害一方的败类！”
　　说到最后一句，白衣女子面色如罩严霜，声音转而凛冽，冷冷的扫视着那些黑衣男子，右手按住腰间长剑。
　　少年退到门口，却没出去，警觉的注视着对峙的两方人。
　　空气中酝酿着一触即发的肃杀，白衣女子腰间的长剑，竟是通体近乎透明的亮白，散射出日华般澄澈的光彩，好似通灵一般。
　　简直，好似一束光。

　　“仙，仙剑！
　　当先一名望似首领的男子蓦地惊呼一声，仿佛被雷击一般，脸上表情僵硬凝固——恐惧、敬畏、绝望，惊诧、怀疑……五味陈杂。
　　成为剑仙，拥有仙剑，几乎是所有剑客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夙愿。
　　首先需得有人甘愿跳出轮回，把自己的魂魄炼入到剑里，铸成一把有灵魂的仙剑。而佐以仙剑加以修行，方能拥有得道成为剑仙的资格。
　　人与剑心神相通，以神御剑，人剑合一，无往而不利。那是剑术的最高境界。
　　更何况，仙剑对于任何剑客来说，都是一种刻骨的荣耀与欣慰。那甜蜜凄婉连死亡都无法阻隔的眷恋垂爱，这世间又有谁能漠然视之？
　　那么，在姑苏城跟踪查证了他们顶着东海焚雪宫的名号招摇撞骗，杀人劫财的事实后，一出手就鬼魅般杀掉他十几个手下，追击他们一天一夜，直至金陵把他们堵在这个茶楼里的白衣女子——
　　就是当今武林中唯一的剑仙，焚雪宫宫主明烛！？
　　黑衣首领陡然间有种天要亡我的感觉，汗湿重衣——
　　报应啊。

　　“啊啊啊啊！滚开！臭女人！我杀了你！”
　　他的身后蓦然爆发岀一阵如野兽般的嘶嚎，一个黑衣人挥舞着大刀冲了出来，状若疯狂，不要命似的的冲向白衣女子。
　　黑衣首领心下一沉，来不及制止那个被死寂绝望的气氛压抑到崩溃的属下——
　　所有人甚至根本来不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见白光一闪，那个状似疯狂的黑衣人腰间渗出一道细密的红色印迹，双腿甚至又向前迈了两步，才轰然倒地，就在他倒下的一刹那，上下身错位，鲜血涌出，众人这才看清，他整个人已被拦腰斩为两截！
　　而那个白衣女子，依然安静的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剑光芒依然清绝，不沾血腥。是她的剑太快——甚至快过了鲜血涌出的速度，快似光的速度！
　　匕首般犀锐清寒的目光缓缓掠过去，白衣女子冷冷一笑。
　　“这‘横扫千军’本是刀法，我化为剑招，威力亦是不减！下一个，或是，一起上？”那声音平淡不带丝毫烔吓之意，却是一股寒意破空而来，刻骨凛冽。
　　躲在门口的少年怔怔的注视着白衣女子，再移不开眼——
　　这个全身上下散发着凌厉冷锐气息，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般凛然令人心生畏惧的白衣女子，便是刚刚才向他亲切温柔的微笑，说话的那个人么！
　　原来，这就是江湖人啊。

　　而此刻，茶楼大堂内，是一片死寂般的静默。
　　黑衣首领只觉冷汗冷冷而下，心中糊涂混沌，握刀的手不停微颤。
　　难道真的是，此番休矣？
　　忽然，他眼角余光撇到了躲在门口的缁衣少年，一副魂不守舍的摸样。
　　那个女人似乎，对这小子倒是蛮关心的……
　　黑衣首领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狞笑——
　　他手上早已浸满鲜血，更不会在乎多那么一点……对不起了，小子！
　　“弟兄们拼了！”
　　黑衣首领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众人尽皆跃起，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出手皆用了全力，刀剑暗器齐上，凌空向白衣女子袭去。
　　黑衣首领亦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提气跃起，却没有向白衣女子出手，而是挥刀直向门口的缁衣少年砍去！那少年回过神来，却已是一柄大刀兜头砍来，丝毫躲避不得。
　　此举确实用心险恶，若是白衣女子转身相救，就不及抵挡背后的刀剑，定然受伤，一个受伤的人，纵是剑仙，料来也不会有多难对付吧？更何况，属下发射的暗器上，可有他独门配制的剧毒。若是她不来相救，他便挟持这少年夺门而逃！白衣女子若要追来，也定会投鼠忌器，到时候一命换一命，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太低估了剑仙的能力，如意算盘也只能打对一半。白衣女子瞥到他跃起的方向，便知其所图，怒目而叱：
　　“无耻！”
　　而人已先于话语行动，如白虹般纵身而起，凌空扑向她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继而心口一凉，自己手中的刀、剑、暗器，全然不及出手，却都不偏不倚扎在自己的胸口！
　　不过是一刹那间，白衣女子不及转身，足尖一点桌面，倒退着逼近砍向少年的黑衣人。纵然她杀敌退后已是极快，然当她跃近，黑衣首领的刀，距那少年已不过一尺之距！
　　然，就是这一尺，却再也难靠近分寸。
　　白衣女子反手，牢牢握住了刀锋。
　　看上去似是毫无力道的纤纤素手，就那样盈盈反手一握，黑衣首领借半空之势而来的千钧之力，登时化为虚无静止，和他的人一起凝固在了那里，连破空的飒飒风声，都在另一股强大的内力压迫下停息于一刹。
　　那是怎样强大的力量，和怎样迅疾的速度！
　　黑衣首领难以置信的低头，一柄透明般的长剑穿胸而过，将他”钉”在了虚空！失去生命之前，听到最后的声音是白衣女子轻蔑的口吻：
　　“阁下的手段，枉我拔剑！”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这一场格杀便已结束。少年觉得自己只眨了一下眼，那几个人就已经倒在白衣女子势如鬼魅的出手之下，而她的剑也已经刺穿了黑衣首领的胸膛。
　　实在是……太快了。
　　那还是凡人所能拥有的速度么？

　　缁衣少年震惊的望着那个女子，心中却豁然开朗——
　　这……不正是他一直以来要寻找的力量吗？
　　白衣女子抽回剑来，左手手心蓦地感觉一阵刺痛，有些黏稠的液体流了出来。白衣女子微微皱眉——该死，定然是刚才握刀的时候被割伤了，她蹙起眉心，叹了口气。
　　方才事起仓促，也是无奈之举。
　　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柔软的东西，轻轻按住了伤口。她惊讶低头，却是那个少年，将一块洁白的手帕塞到了她手里，少年脸色煞白，然眼神却朗朗，如天心明月般望着她。
　　白衣女子不觉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像是不简单呢。方才那惊险万分的场面，都不见他有什么失态，她赞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和开口：
　　“多谢，孩子，你没事吧？”
　　缁衣少年摇了摇头，陡然间退了一步，跪下：
　　“师傅，请收我为徒！”

　　那是他一年的生命里，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力量，明白了他之前所渴求的，究竟是什么——正义凛然的力量。可以保护重要的人的，强大的力量。
　　于是，他拜入焚雪宫门下，七年来，随着那个女子在忘忧岛上，学习术法，更学习做人的准则。虽然当初，他选择了修习术法而非剑术，然而他的师傅，依然告诫他剑仙门下秘诀——
　　用剑在心，心正则剑正。
　　是的，自从那个人在他的面前展示出那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以及无形中令人心折的人格力量，他便自动拜服在她的剑下——
　　他视她为神祗，甘愿赴汤蹈火，百死不惜，去做好她要求的任何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