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十号长椅

90、第 90 章 尾声（三）

　　天旋地转，有股力量拉扯着风云开，像是掉进了剧烈的龙卷风里，他被颠三倒四晃的分不清东南西北，胃里一阵抽搐，风云开干呕了几下，接连的强风直直蹿进他嘴里，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劈开了，一股腥味涌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闭着眼，脑子里晕的颠三倒四，鼻尖也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怎么了，忽然一酸，风槐忍着不把血吐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很难受很难受。

　　一时间心理和生理的矛盾达到了极点，风云开强忍着难受，告诉自己冷静下来，风槐还等着跟他会回家。

　　不知道那种把人当小玩意儿转着的时间过了多久，风云开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躺在哪里，耳边有细微的风声经过，风？风！

　　风云开猛的睁眼，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又迅速闭了眼——刚才有一束很白很白的光照在他眼睛上，风云开被刺激的眼睫毛有些湿了，他撑着自己坐起来，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白光还在，投射在他身下。

　　风云开站起来，他用手遮挡着眼前，从手指缝隙里看了看那光，是从前方投射过来的，那里上方有个能透过光的地方，他又转了转看看自己周围，现在他不知道是在哪里，除了那束白色的光，周围都是暖黄色的光晕，奇怪的是，空气确实冷的。

　　风云开看见那光，心里莫名泛起一股熟悉的温暖，他下意识去寻那光，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往前走，光也往前走，怎么都走不近那光，风云开像个在沙漠里徒步旅行了很久的人，没有水也没有方向，他只能一味本能的朝着一个方向走，绝望又渴望。

　　那光不停的往前走，风云开觉得自己快追不上它了，一股无力感陡然从四肢处蔓延开来，他心里绝望极了，为什么就是不等等他？为什么走那么快？为什么不再等等？！他胸腔里充满了绝望的恨意，颓然跪下，委屈又仇恨的大喊：“风槐！！”

　　那光好像听懂了，居然慢慢停下来，等在原地不动了，风云开像个见了生肉的野兽，爬起来用尽全力跑过去，近了、近了、更近了！还差一点！

　　最后一步，风云开几乎是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了出去，跃起，扑向了那束光。

　　白光瞬间将他包围，风云开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炙热的怀抱里。

　　他不由自主的就想留住那个温暖，下意识抬臂去抱住，他的动作像是个在娘亲肚子里的小宝宝，两手臂紧紧抱住自己，下一秒，风云开便觉得一阵凉意从脚下传来。

　　他恍惚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冰天雪地里。

　　天是白蓝白蓝的，地被很厚的雪层覆盖住，树上也积了不少雪，风云开观察着周围，心里记得老师父说过的话——“里面看到一切有真有假。”

　　“噗通噗通——”

　　风云开听到远处有什么声音传来，他抬脚走过去，心脏也跟着那个声音一下一下莫名跳动。

　　还有一脚就要踏上那个小雪坡的时候，风云开感觉到旁边略过一阵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飞过去了。

　　他踏上雪坡，看见一个蹲着的人低头看着什么，他再想往前走便动不了了，风云开安静的在那人身后看着，不知道那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没一会儿，那人转过身，怀里抱着个绿油油的东西，那人朝风云开这边走过来，他抬头的一瞬间，风云开看清那人的脸，他心脏也跟着跳漏了半拍——那人竟是十五六岁的他自己！！

　　小风云开抱着怀里的东西低头从他身边走过，风云开跟过去，远远的看见他将一只绿油油的小狐狸放在柴火堆上，俯身说着什么。

　　绿油油的小狐狸，绿油油的小狐狸？！那难不成是，风槐！

　　风云开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看见小版自己将小狐狸放进自己前胸处，用衣服裹着小东西，背起柴火走了。

　　他跟着小版自己走，顺着雪路一直走到森林深处，他看见上面高高挂起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朝、阳、村”三个大字。

　　风云开忽然想起风槐的见就叫“朝阳”。他当时问风槐怎么想起来叫这个名字，风槐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他喜欢。风云开眼里一热。

　　他走进村子，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跟着一人一狐走进一扇门里，门里布置很简单，风云开跟着进去屋子，小版风云开将小狐狸放在桌子上，没一会儿拿着一个小罐子，应该是药，风云开猜测。

　　果然，小版风云开放平小狐狸爪子开始上药，风云开这才注意到，小狐狸伤的是左爪，他依稀记得当初把风槐抱回来的时候，风槐左手食指上有个竖着的疤痕，风云开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一刻想到这个事，这明明是件很不打眼的事，却从他的记忆中悠然飘了出来，像是，在提醒他。

　　风云开往前凑了凑，看见小狐狸浅绿色的眸子，心脏咯噔一下，就是风槐，这只狐狸就是风槐，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小狐狸悠哉悠哉趴在桌子上让小风云开上药，尾巴摇摇晃晃，想看给它上药的人又不好意思被发现，风云开看的自己都不自觉笑起来。

　　上好药之后，小版风云开逗了会儿小狐狸，然后小狐狸按着他的手细细的舔了舔，风云开却看的心里一痒，一人一狐玩了一会儿，小狐狸开始犯困，小版风云开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出去不知干什么去了，风云开看见他扛着那几捆柴出去了，买柴去了？

　　风云开没多想，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床上的小狐狸闭着眼，他嘴角轻轻一笑，伸手想摸摸那团小东西，但手从小家伙身体里直接穿过去了，风云开没在意，他用手轻轻搭在小家伙绒毛上，一点一点的抚过去。

　　他摸着小狐狸的耳朵，轻声道：“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好像就是只有这么一小只，后来我出去，总觉得也没过几年，再见你就长的比我还高了，风槐，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过的很快，风云开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他看一人一狐生活看的很是开心，小狐狸三条腿还想着跟人出去捡柴，用嘴叼着柴一点一点的堆起来，看见小狐狸窝在小版风云开胸前，安心的闭着眼睛，就想像他抱小时候的风槐一样。

　　看见小版风云开让小狐狸叫他哥，小狐狸哪叫的出来，随便撒了个娇小版风云开就妥协了。

　　有一次小风云开看书，风云开注意到，书上写着一个名字——阿闲。原来这就是他上辈子的名字？阿闲原来是他自己啊。

　　看见阿闲买了个小木偶给小狐狸玩，小狐狸开心的两眼放光，风云开握紧胸前的吊坠，原来这小木偶是这么来的。

　　看见他们每天一起捡柴，一起买柴，看见他们过年一起下饺子，风云开看得懂唇语，阿闲说：“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看见小狐狸吃东西太心急被烫到，阿闲教他怎么吃东西，还把面条一根一根夹成小条给狐狸吃，风云开笑了笑，原来从这时候就喜欢吃面条的。

　　看见阿闲生日，从唇语里，风云开看看阿闲对小狐狸说：“嗯，小家伙，今天是我十六岁生辰哦，最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小狐狸还送给了他一朵小小的红花。原来生辰送花是这个时候就开始的，风云开慢慢想着。

　　看见他们每天每天很平静的生活着，没有很高兴，但是很快乐。

　　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一天里，那天他们没有捡很多柴，阿闲打算加上明天的一起去卖，他们回了村子。

　　然而村子却大变了样，篱笆被裁断，院子里乱乱糟糟像是遭了小偷，更奇怪的是，村子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这太奇怪了，风云开感觉不到院子里的动静，但眼前看到的情况和阿闲的表情，风云开大概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闲听到什么走到一处角落里，掀开，里面露出一张哭花了的大花脸，风云开从唇语里知道是有人来抓壮丁，阿闲转身就要往里走，小狐狸想跟着去，阿闲说：“你乖，在这等我，一会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回家啊。”

　　风云开看出他说的话，心里一沉，他，风槐，就是因为这句话么？就是因为这句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么？

　　风云开不能跟阿闲太近
　　，他只远远的看见那时候的他被几个彪头大汉押着，怎么挣扎都没用，小狐狸听话的等在原地，就一直等一直等，下雨了、打雷了、天晴了、下雪了、山川、河流、森林、沙漠、沼泽。

　　一年又一年，小狐狸变成了真正的大狐狸，有了自己的组织，可以自己领起一个庞大的队伍，但不变的是，它的轨迹一直在寻找阿闲。

　　又一年。

　　小狐狸寻到一处残余战场，风云开感觉到它情绪有些激动，孤身一狐往战场深处跑去。

　　风云开本能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当看到小狐狸小心翼翼嗅着一个跪在地上的人时，风云开心脏阵痛，就好像，那把剑是插在他的心脏里，小狐狸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靠近了怕弄疼阿闲，靠远了又舍不得，它小心翼翼舔着阿闲满是血污的脸。

　　风云开恍惚间想起之前有一年他受伤，就是跟阿闲一模一样的位置，那时候他意识昏沉，不知是在做梦还是自己想的，总感觉风槐也是像这样一样，记不清了。

　　小狐狸转身朝着森林的方向，似乎是在发出叫声，没一会儿，深夜的树林里出现一双双森然的眼睛，风云开感觉到什么，它们似乎都在哀嚎，小狐狸似乎在说什么，而后余下的狐狸都朝着森林深处跑去，小狐狸回头看了阿闲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等我。”那里面是逐渐疯狂的狠然和决绝。

　　风云开看的心头一跳，他从未见过风槐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觉得有种暴力的美。

　　很快，他就知道风槐那样的眼神代表了什么，他跟着一群狐狸走了好远，来到一处军营驻扎地，小狐狸们不知道哪来的火把和燃油，点燃了所有帐篷，将人困在冲天的红光之间。

　　然后小狐狸们将阿闲的尸体放在做好的木板上，说是做好的木板其实就是几个散开的木板放在一起，由几个小狐狸前拉后推用嘴咬着，爪子推着，摇摇晃晃来到一处空地。

　　狐狸们爪子开始刨土，小狐狸站在阿闲头侧，一点一点将阿闲脸上的血污舔干净，最后闭着眼嗅了嗅阿闲的颈间，眼泪就顺着它的脸的绒毛落进阿闲脖子里。

　　风云开心疼的难以复加，就站在风槐对面，他们明明离的那么近，却彼此感触不到对方。

　　风云开看见阿闲被埋葬在那个地方，身上盖着风槐从树上找来的新鲜叶子，墓前只有一个无字木牌，他整整齐齐的去了下个人间。

　　小狐狸吩咐了什么，狐狸们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很多天，小狐狸不吃不喝躺在阿闲坟墓边，风云开心里急的不行，却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那么无能。

　　最后小狐狸就在坟墓上闭了眼。

　　空气一下稀薄，风云开呼吸不过来，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下流，有股温暖的风将他卷起来，风云开闭上眼任自己漂泊。

　　很快，他双脚沾地，下意识睁开眼，发现自己就站在一处青石板路上，转身的刹那，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过去，风云开下意识又转回去，看见一只小狐狸还有一黑一白的鬼，他们朝远处走去，风云开远远跟着，他近不了他们的身。

　　他看见小狐狸不愿喝孟婆汤，看见小狐狸纵身跳进了忘川受尽折磨，又看见它岁岁年年守在桥下看着一个又一个阿闲恍惚走过，看见它发怒搅的忘川不得安宁，看见它被镇压在忘川深处，看见它被放出来进了轮回晷，然后他们的故事开始了。

　　画面一转，风云开瞬间来到忘川河岸，孟婆眼皮抬了抬，最后低头继续熬汤，他刚想跳进去，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飞来站在风云开身后，声音冰冷：“来者何人？”

　　风云开回头，看不清那人长相，他道：“寻故人。”

　　那黑衣人突然道：“你身上有股味道我很熟悉。”

　　风云开盯着他没说话。

　　黑衣人又道：“你认识小狐狸？”

　　“你知道他？！”风云开心里泛起惊喜：“他在哪？”

　　黑衣人抬了抬头朝忘川河示意：“前不久刚回来，好像是受了什么重伤，在里头待着呢。”

　　“我能见见他么。”风云开握紧手指：“我要带他走。”

　　黑衣人哼笑一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带走忘川河里的人。”

　　风云开：“需要什么。”

　　黑衣人轻飘飘道：“不要什么，只要你能撑过河里万鬼吞噬你就能见到他，至于带不带的走，就看他愿不愿意了。”

　　而后那黑衣人突然道：“反正，鬼那么多，少一个，不会怎么样，毕竟三万年，一般的狐狸可做不到。”

　　风云开听见那个三万年，身形抖动，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走后门，朝着那个黑色的背影鞠了一躬，转身下了忘川。

　　血黄的河水刺骨的凉，幽蓝怨魂嗅到新鲜的生肉，争先恐后朝着风云开蹿去，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腿被无数鬼撕咬，他甚至能感受到血肉离开自己的骨头，甚至能听到贪婪的咀嚼声，痛到极致了，风云开竟疯狂的大笑起来，他想，这是风槐曾经经历的么？那么……痛么？他的小孩……怎么受的了的啊，他好疼，好疼，真的好疼，怎么会这么疼啊，三万年……是三万年啊………怪不得雪落在什么不化啊……他活了多少次又死了多少次，风槐全都看的清清楚楚，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风云开无意识的掉着眼泪，生灵的眼泪驱散了他脚下的怨魂，风云开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去。

　　他瞪大了眼，以为下面会呼吸不过来，却没想到下面的河水很清澈，他一眼就看见河底一个淡绿色的光圈。

　　风槐！！

　　风云开挥动手臂游过去，他还有太靠近，就被光圈里散发出来的怨气弹出好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风云开手臂挡着阻力，逆着光朝光圈一步步走过去，他张不开口，只能在心里说，祈求风槐能听见：“风槐，哥来带你回家了。”

　　光圈越来越盛，风云开被逼出好远，他一次次试图接近，一次次被反弹开来。

　　三万年的积怨和期许，将风云开的心一片一片不带血的削下来。

　　眼泪混着河水飘去了远方，风云开悲伤的看着光圈，闭上眼，心心念念：“风槐，阿闲错了，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的，我不该说话不算话，不该让你等那么久，很辛苦吧，对不起风槐，哥知道错了，跟我……回家吧，求你了……”说到最后风云开已经泣不成声，风槐一次次说想他想他，爱他爱他，他知道他的真心，却不知，那真心为他准备了三万年……

　　他一辈子从没卑微过，无力感侵透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骨头缝。这次，他心甘情愿。

　　光圈抖动了一下，光芒居然慢慢淡去，风云开手忙脚乱跑过去，看见里面一只……一只小小的绿色狐狸。

　　他眼眶已经通红，伸手抱住，又不敢太紧，怕勒着小家伙，小家伙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跟风槐小时候一模一样，风云开心爱又心疼，低头轻轻吻在小狐狸额间。

　　哥带你回家。

　　他们上了岸，风云开大腿朝下都是血，抖得站不住，但他感觉不到疼，他一心都在怀里的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身体慢慢淡化，一点一点全都进了风云开胸前的木偶里，风云开慌乱摘下吊坠，紧紧握在手里，抖着唇一遍又一遍亲吻着。

　　黑衣人不在，只有一个熬汤的孟婆默默无闻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汤，风云开笑了笑，失去意识，手里紧紧攥着小木偶。

　　恍惚间，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自己抱起来，轻轻扔向上空，身体都轻了……他模模糊糊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熟悉带笑的声音说：“回家吧。”

　　另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