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夜谭》野生芦苇

4、第 4 章

　　一大早，路晓彩心急地在客厅张望。
　　蒋微言的起床闹铃是早上七点半，但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她还没动静。路晓彩直接走到她房门口，敲了起来：“微言！微言！起床啦！”

　　几秒种后，一声若有似无的“进来吧”吓坏了路晓彩，她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蒋微言躺在床上，脸颊潮红，眼睛半睁半闭。

　　“不好！”路晓彩心里咯噔一下，用手背探了探蒋薇言的额头，很快缩了回来。
　　有点烫手，她慌忙跑到客厅的柜子旁，翻出了医药箱的额温枪，又跑回房内，对着蒋微言的额头按下开关。

　　滴滴两声38.5°，再测一次还是38.6°。

　　“微言，你发烧了，怎么办？我带你去医院吧！”路晓彩摇了摇蒋微言的手，试着让她清醒一点。

　　蒋微言睁开眼睛，刚想抬起上身，却头晕目眩，只好重新将头放回枕头，虚弱地问道：“多少度？我看看。”
　　她从路晓彩手中拿过额温计：“还好，我贴个退烧贴就行了。你先去上班，帮我和桃姐说一声，我退烧了马上过来。”

　　路晓彩迟疑道：“行不行啊，万一你烧厉害了怎么办，我可不放心。”

　　“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大不了我随时向你汇报温度行了吧，快去。”蒋微言用手轻轻推了推坐在床沿的路晓彩。

　　路晓彩只好帮她贴了一张退烧贴，再拿了一张新的放在床头，嘱咐道：“如果两个小时后内体温没降下来，你就吃退烧药。我给你拿好了，放在床头这里。另外，早餐……”

　　“好了，去吧。我好些了就起床，吃点麦片。”蒋微言再次推了推她的手，路晓彩只好先赶去银行了。因为大堂业务太多，大堂经理没有提前请假，是不能缺勤的。

　　把路晓彩赶去上班后，蒋微言拿起床头的手机给罗子逸发了个微信，请他中午帮忙顶班。罗子逸直接答应了，什么也没问。

　　八点二十五分，罗子逸看到路晓彩无精打采地走进银行，绷着脸问道：“微言还好吧？”
　　路晓彩皱着眉头，面露忧色：“38.6°，应该是昨天淋雨又吹空调了。”
　　罗子逸抬起右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他还是缩了缩手，嘴角抽了下，半天蹦出一个“哦”。
　　路晓彩显然习惯了罗子逸冷言寡语的样子，也没注意他反常的情绪，径自走到后台准备开会了。

　　开完会，紧张兮兮的王慧拉着路晓彩，问道：“微言怎么没来？”
　　“她发烧了。”路晓彩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王慧憔悴的面容，说道：“今天要辛苦你了。”
　　“没关系，她在不在，我都是那些工作。”王慧垂下眼帘，嘀咕道。

　　十点左右，蒋微言醒来一次，脑袋没那么昏沉了，便撕了退烧贴，静待几分钟后用额温计再量了一次，电子屏幕显示37.6°。
　　她定了定神，用手机拍了一张额温计的照片发给路晓彩，配了个傻笑的表情。
　　路晓彩偷溜到监控死角，打开手机，看到微信后松了口气，回道：“这才乖，继续降温，保持通话。”
　　她刚回到填单台，正欲伸手去整理纸质表格，就听到头顶熟悉的声音传来：

　　“——早，路晓彩。”

　　路晓彩“哎”了一声回过头，穿着雪白衬衣的程海川神采奕奕地站在她面前，放佛昨天他们一同经历的那场大雨是一场幻境。

　　“程先生，过来办业务吗？”

　　程海川伸手指向贵宾室，没回答却反问道：“蒋微言今天休息吗？”
　　路晓彩一脸颓丧，摇了摇头:“微言今天请假了，她发烧了。”
　　程海川皱了皱眉，把手上的纸袋子递给她：“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姜茶，驱寒很管用，你们回头冲点喝吧。”
　　路晓彩推拒道: “哎，你太客气了，不用不用。”

　　程海川把袋子直接搁在填单台下的地板上，抬起身说道：“拿着吧，昨天就该给你们送过去的。”他往贵宾室深深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路后，程海川回过头，迟疑道：“能把蒋微言手机号给我吗？我想问问她怎么样了。”
　　路晓彩脸露难色，委婉地拒绝道：“你别担心，她好多了。这样吧，我中午会回去，你把你的手机号写下来，我转交给她。”
　　程海川点点头，重新走回填单台，拿起笔在桌面上的便利贴写了两行字，低身往袋子里轻轻一塞：“我放在这里，麻烦你了。”

　　程海川走到停车场，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随。他迟疑了一两秒，转过身，视线定在她的身上。

　　“程总，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对方开口道。

　　程海川的手扶在车门把手上，一脸困惑。
　　那人靠近了一步，程海川瞥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大堂经理·王慧”。

　　“——蓝海酒店，你忘了？”

　　程海川皱了皱眉，脑子里划过许多蓝海酒店的画面，但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去年12月，供应商汤立志……”

　　程海川脑海里搜寻着汤立志的样子，猛地想起那个肥头大耳，满身油腻的男人，他抬了抬眉，仔细打量着王慧，开口道：“唔，汤总……你是汤总的女朋友？”

　　王慧像是松了一口气，唇角上扬道：“我们分手了。”

　　程海川眉毛一跳，手指在车门把手上紧了紧，不悦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天晚上的事情，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喝多了，在马路边吐了，我……”

　　程海川戒备地看向那张浓妆也掩盖不了的憔悴面庞，沉声道：“怎么了？”

　　“你那晚喝了很多，身体很不舒服。我给你递了纸巾，拍了拍你的背，这一幕被汤立志看到了，我们就分手了……”

　　程海川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幕，去年他喝多的时刻太多了。一旁的王慧给他时间去回忆，却没想到对方紧抿着双唇，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王慧走近了两步，站在高高的路虎旁，仰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即使他不跟我提分手，我也会离开他的。我一直都忘不了你，想找你，没想到能在银行遇见你……”

　　对方如吐珠子般快速倒出来的这番话，使得程海川如遇毒蛇般，猛地弹开：“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你说的是蒋薇言？”王慧勾唇一笑，眼睛瞪得要突出来，脚下的步伐缓缓靠近程海川的身体：“你喜欢她？你为了她才来银行办业务，将自己的存款左手倒右手？可是，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那么干瘦无趣，木讷得跟个书呆子一样。我不一样，我可以——”

　　“别说了！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你！”程海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快速开门上车，倒车离去。王慧盯着路虎车消失的尾灯，嘴唇一撇，眼里露出了毒蛇一般的绿光。

　　中午休息时间，路晓彩快步回到春知园，在门口的小店内打包了一份青菜粥和肠粉。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时，蒋微言正好起床，站在客厅喝水。

　　“呀，你看起来好多了。”路晓彩将吃的放在餐桌上，然后走到她身边，将礼品袋直接递到她手里。
　　“什么？”蒋微言一脸茫然，大脑运转速度依旧迟缓僵硬。

　　路晓彩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边坏笑道：“呐，这是那位程先生上午拿过来的，说驱寒很管用，好温暖、好体贴啊！”
　　蒋微言探头往礼品袋里看，从里面抽出一张便利贴：“这是什么？”

　　“他问我要你手机号，我没给”，路晓彩指了指便利贴，笑道：“这是他的号码，你自己掂量下怎么感谢别人吧，嘿嘿。”

　　蒋微言抿了抿嘴唇，无视路晓彩的眼神拷问，直接把它“啪”一声，贴在了白色墙壁上，朝餐桌走去。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过头，一道从窗外射入的阳光刚好打在粉色便利贴上，它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扰乱了她的心神。

　　吃完午饭后，蒋微言又睡了两个小时，终于退烧了，她想了一会，还是化了个淡妆去银行了。
　　路晓彩正好在指导客户填单，瞥见她的身影飘进了银行，便用口型问道：“你怎么来了？”
　　蒋微言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进了贵宾室。

　　沙发上好几个客户在等候，玩手机的、看报纸的，向柜台频频张望的，全都透露着不耐烦的气息。王慧正在填单台协助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填单，两人有说有笑。

　　玻璃柜台里的罗子逸正在一脸麻木，生无可恋地办着业务，当蒋微言出现在他身旁时，他生冷地问道：“你发着烧，还过来做什么？”

　　蒋微言整理了一下桌面，调转了“暂停服务”的牌子，快速拉起布帘，轻声答道：“还好我来了，你看这么多人排队，阿梅又去培训了。”

　　桃姐听到动静，也从后台走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没事吧？微言，其实不用特意过来，我们之前找了大堂阿俊顶班。”

　　蒋微言手指按下叫号机，回过头笑了笑：“没关系，桃姐，我好多了。”

　　柜台业务全部办完后已经五点多了，轧账到七点他们才得以下班。
　　蒋微言伸了伸懒腰，转脸对罗子逸感激道：“今天谢谢啦，改天请你吃饭。”
　　罗子逸很想笑一笑，说声“没事”，但他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问：“为什么改天？”

　　“……”蒋微言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今天晓彩特意提前回去给我煮粥了，我总不能……”
　　“哦。”罗子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蒋微言拍了拍罗子逸的肩膀，笑道：“下次我带画中人一起请你吃饭吧，哈哈。”
　　罗子逸的冰山脸，终于在那一刻裂开了第二道缝隙。

　　六月的浮云城，黄昏时常美如画卷，尤其是昨晚那场大雨，将整个城市洗刷得特别干净。
　　彩色的晚霞铺洒在天边，像一条质地上好的绸缎，令人想要触摸。

　　蒋微言一袭粉色网纱长裙，走在回春知园的路上，轻盈自在。
　　从小就听长辈说，小孩子每发一次烧，就会长大一点。现在看来，自己不是长大一点，而是更轻快了一点。
　　她从包里拿出耳机，点开了音乐播放器，听着中学最爱的一首王菲《天空》。

　　“你的天空，可有悬着想的云……你的天空，可会有冷的月……”

　　夜幕低垂，灯火闪烁。
　　蒋微言哼着歌，漫步在两米宽的人行步道。
　　她完全沉浸在宁静美妙的世界里，脚步变得很慢很慢，好像舍不得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走完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

　　不远处的辅路上，一辆漆黑的路虎正在缓缓地行驶，车里的人眼若饥鹰，锐利的目光穿透了黑夜，穿透了路边高大茂密的楝树树叶，抵达那个粉如梦幻的身影的每一处肌肤。
　　那如泼墨般垂至身侧的长发，令他血气上涌，排山倒海般的燥热气息，在夜风中竟也无处排解。

　　没事就好，程海川默默念着。
　　他手指轻轻一摁，车窗缓缓摇了上去。
　　很快路虎在这下班高峰期，茫茫车流的无声催促下，迎上主路，疾驰而去。

　　·

　　盛夏已至，浮云城笼罩在一层热浪之中，咸湿的海风时不时地扑面而来。
　　即使是傍晚，窗外的蝉鸣声依旧没有停歇之意。雄蝉为了获得雌蝉的青睐，在浪漫的黄昏时刻，叫唤得更加欢快激昂。

　　穿着白色睡裙的蒋微言已靠在窗前半个小时，她手撑着下巴，视线停留在大树下的几个女孩，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肩上背着同款书包，正聊得热火朝天，看样子是在等着楼里的某位同学。
　　在花样年华的年纪，还能有比等一个人更美好的时刻吗？

　　“七月了。”蒋微言对着空旷的房间，轻轻感叹一声。

　　一年一度的毕业季又来了，为了留住永生难忘的青春剪影，各大高校争奇斗艳地拍摄毕业照。
　　他们已不再局限于穿学士服或是衬衣西裤了，有的班级甚至去租古装、婚纱、宫廷服来拍摄，场面颇为壮观。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班也进行了毕业照的系列拍摄。
　　毕业照中的学士服系列拍摄，定在学校操场的草坪，班上一个同学提议用无人机拍摄，大家纷纷叫好。因为临近毕业都很忙，他们也是凑着时间排练了几次，排练时大家都很开心，打打闹闹，毫无离别感伤之意。

　　正式拍摄当天，天空万里无云。
　　蒋微言还记得班长大喊了一句：“天助我们也！”
　　所有人默契地按队形躺在了草坪上，天空像是一片湛蓝的海，空中飞翔的无人机闪烁着光，每个人都洋溢着拍照的兴奋劲。

　　原定是五分钟拍摄十组照片，所有人欢乐地变换着姿势，从“2015”变成“1501”，再到“中文”等，到了最后一组照片，主题切换为“珍重”。

　　无人机的光芒持续闪烁着红灯，所有人都知道拍摄结束了。
　　这时，谁也没有起身。大家足足在草地上躺了五分钟，始终沉默着。
　　远处传来隔壁班的笑声，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忽然，躺着的人中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啜泣声，紧接着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有几个男生坐了起来，拥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任泪水冲刷单纯的脸庞。

　　蒋微言躺着原地，忽然觉得像海的这片天空竟然那么刺眼。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泪水流向耳廓，滴落至草地。大学四年的学习生涯，就这样结束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自己留下了什么呢，唯有融入草坪的几滴泪水而已吗？

　　毕业典礼的尾声，全体合唱尾崎丰《卒业》，那一刻仿佛青春已经随着尾崎丰的逝去，一去不复返。每个人的眼里充满了离别的忧伤，对未来的迷茫。

　　“有时候，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蒋微言的回忆，她拿起桌上的手机接听起来，耳边传来悦耳的女声。

　　“微言，你准备好了吗？等会可要提前一点到哦！”
　　“师姐，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微言，我帮你报了名的，乖哈，我等你。还有，打扮漂亮点啊！”

　　“啪！”电话被挂断了。

　　蒋微言淡淡地笑了笑，她走到衣柜前，思索着师姐的那句“打扮漂亮点”，究竟什么样算漂亮点呢。
　　她的手指卷了卷如泼墨般垂下的黑发发尾，始终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