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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哀风吹皱天上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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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南天门前等了一整天,母亲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少,最终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烛弦不爱看到母亲这样子。
他年纪小,却自觉懂很多,连他都晓得,应当丢下叫自己难受的,奔着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去,母亲提到下界那么开心,那他们先下界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干等着难受?
他的孩子话毫不顾忌地问出口,母亲反而笑了。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母亲捏了捏他的脸蛋,吩咐长车回府,才又道:“天界现在乱得很,你父亲自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务,要以大局为重,下界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是“再等等”的意思喽?
烛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倒把母亲逗得笑了一路。
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天,父亲终于来了。
以前他很少来母亲的紫府,来也是如做贼一般遮遮掩掩,这次倒是大大方方驾车进的正门。
他看起来似与平日不同,虽满面疲惫,却意外地藏着锐气,像突然长出了棱角,走路带着风,见到母亲,他不顾烛弦在旁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还好那天你们走得早。”父亲叹息着,“駺山整个被毁了。”
那一晚伤亡最惨重的当是吉光一族,全族尽数殒灭,駺山被层层冰封,无论什么术法都无法将冰层融化。
母亲问:“究竟出的什么乱子?下界妖魔作祟?”
父亲迟疑了一下:“是……天帝说是劫数,毫无预兆的黑暗,神族也无法抵抗的寒意,以前从没发生过,只能是劫数。好在只是零星掉落几下,牵扯范围不广,可一旦进去了就再无活路……你和弦弦儿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好好待在紫府。”
母亲只心疼他:“那你呢?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父亲却缓缓一笑:“我看上去很累?嗯,确实……劫数来得太突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好。抱歉,没能赴约,现如今实在不是下界的好时机。”
他今日格外意气风发,语气都与往日不同,母亲也察觉了,不说话只细细打量他。
父亲还是笑,反手揉了揉烛弦的脑瓜,温言道:“今天难得有些空闲,多陪陪你们,走吧,去里面说。”
母亲的眼睛一下亮了:“那就不走了?住下来不好吗?”
父亲还是摇头:“总有能天长地久聚在一处的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等这场乱子过去吧。”
烛弦注意力只放在“等”这个敏感字眼上。
又是等又是等,他把嘴撅得老高,换来母亲在脑门儿上的重重一敲。
然而这场乱子持续的时间比想得要长,零星降临的劫数一直在持续,每天都有倒霉的神族殒灭其中,天界氛围日渐压抑。
直到有一天,突然爆了一桩大八卦出来。
那天是帝后的弟弟,有蟜氏成饶神君大婚之日。
听说这位神君也是一定要娶一个帝后不许他娶的神女,与天帝不许自己弟弟娶陈锋氏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处在于,成饶神君成功了。
喜宴上,成饶神君难得笑歪了俊俏的脸庞,但很快,他的脸又以另一种形式歪过去,因为吉光帝君的前夫人闯进了喜宴,上来便揪着不放,一定要他给自己个说法,说到激动处,又嚷嚷着要给吉灯少君偿命,闹得一塌糊涂,把前来观礼的帝后气得拂袖而去。
不到半天工夫,此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天界,诸神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八卦,谁都没想到,劫数也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
从天界最南端开始兴起的冰冷黑暗,不再零星,不再短暂,像铺天盖地的黑云,由南到北吞噬了小半个天界。
大劫,这是真正的天界大劫,它终日不散,以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势头一点点扩张着。
刚开始还有神族记录伤亡数量,很快便都放弃了,连帝后与太子重羲都殒灭在这场大劫中,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
最绝望之际,隐居九霄天之上的四方大帝们终于有了行动。
他们与天帝密谈了一整夜,谁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第二天,天帝便独自闯进了大劫的黑暗之中,灾象终于得以消散,而天帝也就此殒灭。
天界的诸般剧变,小小的烛弦既不知道也不理解,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是怎么才能顺利腾云飞起,他很想飞上庭院里那棵银杏树顶,一定特别威风。
平静的日子结束在一个秋日清晨。
母亲的紫府突然来了许多天宫神官,他们带来两个震撼的消息:其一,父亲即将成为新任天帝;其二,父亲将迎娶列山氏一脉的某位公主为帝后。
烛弦又不理解了,天帝,帝后,便是夫妇的意思?那帝后不该是母亲吗?
这一次他的孩子话没让母亲笑,她面色发白,抱着他哭了很久。
天宫来的老神官小心地安抚她:“这是九霄天上大帝们的意思,您的身份……陛下争取了很久,只是……这是他给您的信,他的心都在里面,您好好看看……”
烛弦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母亲看完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将信紧紧按在心口,闭着眼睛,泪珠从湿漉漉的睫毛里接连不断地滚出来。
那老神官听她啜泣声渐渐静下去,便试探着问:“那——您去吗?”
母亲声音沙哑:“……走吧。”
车辇早已等候在紫府外,很快便将他们母子接进了天宫。
烛弦本来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想着要怎么跟已经成了天帝的父亲说出来,可他甚至没能靠近父亲,只隔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匆匆看了一眼,父亲高高在上,冠冕在他脸上投注重重阴影,看起来陌生极了。
不知母亲和父亲谈了些什么,她出来的时候眼睛哭得通红,面上反而久违地挂了笑意,却再不如从前那样纯粹清澈。
神官们驾车将他们送至天宫某个僻静的宫殿内,只道:“您有任何缺的,尽管吩咐。”
烛弦懵懵懂懂地问母亲:“我们要在这里住下?不是父亲和我们一块儿下界吗?”
母亲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父亲有他的苦衷与无奈,我们留下来多陪陪他。”
话是这么说,烛弦真没觉得他们有“陪”到父亲,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大劫前,父亲偶尔会过来一趟,其余绝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母亲渐渐嗜酒如命,常常天还没黑,她已喝得酩酊大醉,靠在回廊玉栏杆上,侧耳不知听什么,睫毛上悬着的泪珠始终不干。
烛弦想,可能是自己太弱了,不能让母亲放心,所以她非盯着父亲较劲。
他开始做“修行”,拿着根树枝在小院子里瞎比划,渐渐觉得院子太小,他忍不住想往外跑,每回都被神仆们强行拦下。
“帝子刚出生,陛下交代过天宫里不得有任何喧哗。”神仆说得挤眉弄眼,“请您好生待着,出了事可不好看。”
帝子?就是说,父亲的孩子?
烛弦奇道:“我就是帝子啊,我怎么会刚出生?”
神仆们噗嗤噗嗤笑个不停,却不肯回答他。
烛弦又去问母亲,母亲还是只抱着他哭,哭得他手足无措。
当晚父亲终于来了,烛弦都记不得上回见他是多久之前的事,他看上去威风凛凛的,进殿头一件事便是将原先的神仆们全撤了,新换了一批。
“以后谁再敢油嘴滑舌搬弄是非,孤定不轻饶。”
他现在说话都自称“孤”,语调冰冷。
然而一回头与母亲说话,又变回曾经的温柔腔调:“每回见你,眼睛都是红的。”
几番温存言语,总能让母亲破涕为笑,没一次例外。
烛弦觉着母亲像是父亲手里的一颗皮球,弹不动了他就来拍几下,然后皮球又能欢快地弹高高,父亲不厌其烦,母亲似乎也难以割舍。
他无法理解这过于复杂的状况,也无力承担母亲时常突如其来的啜泣,窝在自己的小偏殿里久久不出来。
春天时,小偏殿的一角挂下来几串仙紫藤,他觉得特别好看,亲自动手种了满院的仙紫藤。小偏殿的一角还有一座神奇的井,神仆们说,那叫小云池,可以在里面望见下界的模样,他学会怎么用云池后,时时刻刻盯着不放,更不爱出来了。
下界多好玩啊,那么多凡人,那么多城镇,可比这死气沉沉的天宫有意思多了,偏生母亲宁可留在这里天天哭,也不愿带他一块儿去下界。
时间慢慢流逝着,死水般的平静也长久地持续着,突然有一天,平静被打破了。
消失了数百年的劫数又一次零星降临在天界各处,还是寻不到根源,也没有任何应对办法,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一丁点小事就能大发雷霆之怒,弄得天宫里人人自危。
忽然有一天,他不发火了,指使神官们带了七八个孩童安置在天宫里,与自己的两个帝子帝女同进同出,一切待遇也与他们相同。
这异常的举动自然会有有心者刨根问底,孰料父亲并没隐瞒的打算,大方承认:“他们都是孤的侄子侄女。”
诸神难免想起早些年天界隐约流传过上任天帝的八卦,说他看似与帝后伉俪情深,其实早在太子禁足后便大不如前,虽一直没有在明面上纳神妃,私底下却是万花丛中过,私生子无数。
想不到,这些传闻竟是真的。
只是灾祸又起的档口,诸神无心关注这些旧八卦,零星劫数过去后便是大劫,即便马上多出一百个帝子帝女,还不是殒灭得悄无声息?
父亲倒是对自己的规划信心满满:“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享三界至尊,自然也肩负守卫三界之责。当年大劫是兄长孤身扛下,中止了天界之湮灭,这次孤亦会替众生来扛。让身负天帝血脉者从旁协助,将来再有相似灾祸,兴许伤亡便不再惨重。”
无论他这个规划是否合理,大劫前夕,天帝亲口允诺替众生扛灾,都是极鼓舞极安心的举动,天界的慌乱一夕之间便平静下来,父亲的口碑声望也到了最巅峰。
诸神欢呼雀跃时,烛弦和母亲正被父亲的心腹神官静悄悄地送离天宫。
离开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面上拢着一层淡淡的绝望。
她在想什么?是想这么多年的虚耗与眼泪?是想父亲即将到来的,无可回避的职责与殒灭?
事到如今,烛弦也不是那个认定父亲终有一日会与他们一同下界的天真孩童了,这句话他曾深信过,母亲也深信过,可亲口许诺的父亲并不信。
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幻梦。
这天晚上,父亲来了,久违地,如做贼般悄悄潜入紫府。
母亲见着他,两眼总是有泪的,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父亲低低叹了口气,他做了几百年天帝,原本惯常撑起的架势,此刻忽然间烟消云散,仿佛又变回最初那个沉默寡言,时常低着头的神君。
“我起初只想完成与你成婚的执念。”他声音很低,低得近乎含糊,“后来慢慢的,又像是要为了自己扬眉吐气的执念。我不想一直被兄长压着,不想任何事都受他摆布,我应该能做天帝的吧?而且,做了天帝就再没有谁能阻止你我……呵呵,三界至尊也并非事事如愿,没能让你做我的帝后。我总是想着,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日子还长,但一颗心禁得起多少磋磨?你恨我吧?你恨我,我自在些。”
母亲还是不说话,只有大颗的眼泪从她睫毛里飞快往下掉。
父亲深深吸了口气:“我留了遗诏,只有你是我的帝后,烛弦是我的太子……只会有他一个太子。”
他偏头看了一会儿烛弦,如以前一样伸手想摸他的脑瓜:“长这么高了……”
一语未了,烛弦却猛然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父亲僵了片刻,缓缓收回手,复又苦笑道:“那时候说要一同下界,是真心话,只是没想到,劫数真的来了……罢了,哪有什么日子还长?我悔之晚矣!自己种下的苦果,没法控制,那便自己去尝,我一定为你们开辟一条生路,好好活下去。”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烛弦面无表情地想着。
是情?因着彼此生了情,明知不能成婚,还是不顾一切怀孕生子,终究也没得到任何圆满。
这么多年,他做天帝,娶帝后生帝子帝女,他得到了扬眉吐气,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如今大劫将临,他又找回了情,过来说什么“开辟生路”的话,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好像一首开头动听的曲子,中间全是荒腔走板,却要说这是绝世好曲——他真是好生可笑,好生荒唐。
父亲在正门前停了一下,没回头,只道:“明天不要靠近天宫,离得越远越好。别恨我,忘了我,保重。”
无形的屏障牢牢将紫府锁在其中,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