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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第一次见到姜琛,是在一个极其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从老公房的公共澡堂洗完澡回来,推开那扇吱呀响个没完的老旧防盗门,便看到我奶奶塌陷了一半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个小人。

      炎热的午后,风扇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安静的低语,那风声从扇叶片吹到老房子的每个角角落落,严密而徒劳地抵抗着夏日的高温,仿佛如此,便能冲淡一点儿两个老人脸上的愁云惨淡。

      “回来了啊非非,来来来快过来,”坐在屋子中间的男人粗手一指,”这是你弟弟,以后他也来这边住,你奶奶年级大了,往后你多照顾着点你弟,哈!”

      我爸肥硕的身体坐在我奶奶自己动手编织的那张小马扎上,摇摇欲坠,笑意藏都藏不住地穿行在他皮肤的每个毛孔,我想,他可能是中了五百万。

      我是财迷,遗传了我爸妈,我觉得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而我爸妈显然是认为,世界上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放心,不是仁义礼智信,我爸妈哪有那玩意儿。

      我爸没有中五百万,我妈也没有中五百万,他们不抛弃不放弃,凭借水滴石穿的精神,靠着锲而不舍的毅力,多年辛苦耕耘后,终于中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说,我多了一个弟弟。

      事后想来好笑,我第一反应并不是震惊于自己竟然又多了一个弟弟,也不是沙发上那个拘谨而略显敌意的陌生面孔,而是我爸竟然这么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的和颜悦色不是来自于心虚,也不是来源于愧疚而摆出的讨好笑容,他只是高兴地忘乎所以,我猜那几天,他可能已经兴奋地忘了自己姓什么。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对,重点在亲生。

      所以那个不是亲生的儿子此时此刻才会坐在我奶奶塌了一半的沙发上沉默。

      我叫姜非,是非的非,据我家嘴巴碎碎的三姑四姑描述,我出生的时候,原本在产房外紧张地手都搓掉一层皮的我爸一听护士长说是个女孩,立刻气冲冲地掉头就走,走的时候,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反正就是五彩斑斓。

      直到我出了月,我爸嘀咕最多的一句话是——怎么不是个男孩,怎么不是个男孩呢,怎么不是呢。

      我妈也很沮丧,隔壁床位的人家也生了个小姑娘,人家夫妻欢天喜地,我爸我妈唉声叹气。
      后来我就叫姜非,感谢我爸,没有叫我姜不是。

      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人非要得到某种东西的欲望,道德阻止不了,贫穷阻止不了,法律也阻止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于是我在八岁那年成了我二叔的女儿,我喊我爸大爹,和爷爷奶奶住到一起。

      我爸妈的造人计划从我出生后到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前就一直没停过,他们省吃俭用甚至不舍得给我吃肉,就是为了攒一笔违反计划生育的罚款,结果钱都攒得差不多了,人却没造出来。

      药也吃了,偏方也用了,医院快跑成第二个家了,儿子连小脚趾头的影儿都没让他们瞧见,我爸我妈抱头痛哭几晚后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们找关系让医院开了一张不孕不育的证明,又把我送走,从今往后我就是我爸亲弟弟的假女儿,对外说他们从未有子女,又费尽周折跑完手续,走完后门,最后从一家孤儿院领回来一个两岁的小男孩,取名姜琛,琛是珍宝的意思。

      不仅仅是宝贝,是令人珍惜的宝贝。

      不过,有些事情就是巧合得让人觉得讽刺又好玩,我八岁那年被父母丢弃,姜琛凭借着他与生俱来的性别取代了我的位置,六年后,姜琛也是八岁,另一个新来的生命凭借着割舍不断又天经地义的血缘关系,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样轻而易举。

      那天我穿了条及膝的睡裙,头发擦得半干,后面的发梢湿漉漉地滴着小水珠,后脖颈凉凉的一片,听见我爸的话后,我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挂,笑嘻嘻走到沙发前去看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微微仰头看着我,面上的寒霜超越了他那个年纪不应该有的冷漠,在逼仄闷热的房子里硬生生让气温降了个两三度。

      不过我向来是不怎么会看脸色的人,我对那个小男孩一脸的冷漠敌意视而不见,就这么双手揪着毛巾的两端,微微弯腰低头,眯了眼睛去端详他。

      姜琛从两岁时被我爸妈收养,这六年来我们没有见过一面,逢年过节的亲戚聚餐我都是必须要避嫌的存在,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同时见到我爸妈,更不用说再加上一个“弟弟”,乃至于被我爸我妈视若珍宝的人我竟然连名字都喊不上来。

      “叫什么名儿啊?”

      我微微眯着眼睛,弯着嘴角,用自以为挺温柔的语气问他。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不吭声,我爸,我爷爷,我奶奶不约而同地望着我们的方向,乱糟糟的家里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的蝉鸣和风扇沉重的噪音。

      “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

      我又问了一遍,这次没崩住,语气有点不耐烦。

      那个男孩果然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把脸扭向另一边,抗拒的意味很明显。

      我瞅了眼我爷我奶,他们俩脸上的皱纹凭空加深了好几个度,估计今晚会彻夜难眠了,跟他们老两口比起来,我爸没心没肺地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他还笑呵呵瞅着我们,觉得这只是小孩子的小脾气,过一会儿熟了就好了。

      当然,我想就算我和姜琛合不来,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心情,我爸那时候是真的开心。

      开心到不管不顾,任意妄为,哪怕他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成年男人。

      姜琛浑身紧绷,气鼓鼓的,又带着由内聚集到外的愤怒,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积攒足够的胆量爆发出来,我并没有太在意他即将崩溃的情绪,哪怕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紧紧攥成拳放在腿侧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

      “这么大孩子了,真不懂礼貌,也不知道给站着的人让个座。”我嘟囔着一边说一边往沙发上坐,硬生生挤着他的屁股将他挤到了另一边,于是沙发最不平摊的凹陷处被他坐着,导致姜琛半个身子都悬着,他重心不稳,又被我搞的有点儿慌乱,勉勉强强坐在那里一摇一晃的,看起来有点儿搞笑。

      大人们继续讨论他们要讨论的事情了,没人再关心我们两个孩子,我垂下头,让头发都垂到前面,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抬起头左右猛甩,这是我独家的干发秘籍,同时又锻炼了颈椎,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当然我的干发秘籍从来没对着我爷爷奶奶的面表演过,否则要被骂死的。
      现在他们都忙,没人顾得上骂我,所以我就比较嚣张。

      当然,我是纯属故意的。

      姜琛被我甩了个措手不及,他狼狈地扭着身子,用手挡着脸,我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他震惊的眼睛和不知所措的神色。

      我轻轻笑了,随后笑容越来越大,笑得越来越开心,姜琛整个人僵硬地保持着那个躲避的姿势,一动都没动,我趁他没缓过神来,抬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手感真好,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脸比小婴儿还光滑。

      于是我又捏了上去,这次用了点儿力,不复之前的温柔慈爱,我露出了我的本来面貌,有些狰狞地笑道,“叫什么名字,说不说?嗯?”

      姜琛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掰我的手,想要挣开我的禁锢,我干脆另一只手也捏上了他的另一半脸,像捏皮球似的向两边捏着拉一拉,又向上捏着拉一拉。

      “说不说?”我继续不紧不慢地威胁,拽着他脸颊上的肉肉来回捏。

      “姜琛,我叫姜琛。”

      他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小声说道,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滋味,也有股忍辱负重的味道,姜琛垂下头,好像忽然放弃了对我的所有挣扎,眼角低着,嘴角也向下垂着,眼眶红红的,似乎要哭了。

      他并非完全挣脱不开我,他这个年纪说不定力气已经大过我,他只是不想造成更大的动静,只是不想引来屋里那几个大人的眼光,也只是没有想好,他以后的家在哪里,他要怎么生活。

      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踹了他一脚,“早说不就好了嘛。”

      姜琛依旧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耳朵通红,脸颊两侧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捏的,覆盖成圆圆的、红彤彤的一片,像化了腮红的大姑娘,垂眉低目地坐在那里,全身如数紧绷,气得像只小河豚。

      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叫姜非。”

      头发被我折腾得干了一大半,心情莫名其妙有点儿好,心情一好,我自然笑眯眯的,对着姜琛点点头,“你要是气不过,我的脸也可以让你捏一下,不过,只能捏一下哦。”

      姜琛僵了一下,抬头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却不是眼泪,从头到尾,哪怕刚才低着头委屈到极致,他的眼睛里都没有蓄过泪,哪怕一点点。

      然而他的眼睛,延伸到瞳孔最深处的地方,一直有亮亮的光映出来,沉浮在他乌黑的眼眸里,点缀成一湾微型的星河。

      我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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