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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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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尔大人,我不想死!我来到这里一年了,他们照顾我,只唤我侍过一回酒。可光那一回我险些丢了大半条性命,今日我实在不愿……」少女拘谨地揪着和衣下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甚尔先生,您明明强得胜过一级术师,为何任凭他们欺辱?难道术式大于一切么?这是什么瞎了眼的道理?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未来必定……」一身正气的少年义愤填膺地磕头请求。
「甚尔前辈……」
脑中蜻蜓点水地掠过曾经的影像。
禅院既占据御三家的地位,总有源源不断的小家族或无名小卒前来投奔。
纵使歧视、弱肉强食已成心照不宣的铁则,仍有身负血脉的底层术师怀揣着微末希望,期冀能被某位大人选中进入讨伐队,或者通过族内的秘传觉醒潜能。
然而希冀总是不堪。
恳求他庇护、追随他的人,不是意外失踪,便是殒命咒灵之口。
丧命的理由五花八门:他冒犯了扇大人、她触怒了甚一大人、他擅闯了秘密机关、她误饮了含毒的药汤……
对于生命的消逝,横躺艺伎胸怀的直毘人半清醒半迷蒙地表达了态度:“兴许啊,此乃‘自作聪明’的代价喽。”
自作聪明。
自以为机智地找到了缺少心腹可以依赖的主人,自以为在禅院站稳了脚跟,能够扭转逆境对抗整个家族。
并非没有及时止损发觉情形有误重新选择靠山的。
但今晚出现他面前的女孩,虽稚龄,拿的主意却是最惊世骇俗的。
假设拥有毒药,她打算杀光那群人么?
酒蛊内的酒已倒至最后一滴,禅院甚尔不满地摇晃瓶身:既然投诚了,好赖多盛一些啊。故意只留一合是提醒他要记得救她么?哼。
禅院甚尔讨厌被算计,但算计之人的话语着实令他在意。
“烦死了,”少年抬手欲摔酒蛊,思及可能落到她头上的惩罚,硬生生忍了,“我就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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躯俱留队的院舍有段距离,禅院甚尔的“过去看看”迅疾到仅用了数秒。
循灯而行,沿着屋脊飞跃,男人们饮酒后的吵嚷几乎要掀翻屋顶盖。
熏人的酒气与汗臭混杂一团,形成发酵的酸臭味。禅院甚尔捏住鼻尖,后悔没戴张面罩。
他轻盈地换了片背风的屋檐,木屐在精准力道的控制下没发出任何响动。
迷离的月光若隐若现,飘浮如纱的轻云宛若蛰伏吐信的毒蛇。
凉亭的石阶之下,滚落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她脑后洇血,裸露的手臂和脚踝遍布深红掌印与青紫掐痕。
而情况仍在加剧。
一只有着尖锐流嘴的公道杯瞄准她的眼睛砸去:“拖拖拉拉不愿意过来是吧?老子今天就好好教育你禅院家的规矩!”
男人狠厉地拎起席案上的酒瓶,大摇大摆地步下阶梯,踹了女孩几脚,展露扭曲的笑容。
剩了半瓶底的墨绿酒瓶在他掌心翻倒,余下酒液尽数泼洒女孩伤口,疼得她抽搐起来。
“叫啊,怎么不叫?要是求饶得好听些你爷爷我可以考虑让你贴身伺候,如何?”
等待稍许,耐心耗尽。
“切,”男人唾了口,“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老子送你酒你还不领情呢?!”
见她一声未吭,男人气急败坏地掏出火柴盒,急切地抓了两三根。
“喂,信彦,别闯祸,”有队员蹙眉喊停,“她快死了。”
“闯祸?你胡说什么哪,就是快死了,我才费心尽力地思考解决方案的啊。这不,直接烧成炭岂不省事?尸体沉,搬来搬去的味道大,我是在替大家着想。”
被推搡来侍奉躯俱留的默认是无家无底的孤儿,心情不痛快弄死几个不成问题。
火光擦燃,照亮了男人狞恶的脸。他仿佛极满意脚下挥洒的杰作,甚至嫌不够又往女孩身上泼了些酒。
滴滴答答,伴随细弱的搐缩声。
禅院甚尔凝神关注,等候反转。
可直至脸色涨红的男人畅快地撂下那抹纤细的光焰,期待着它轰然烧起,女孩仍如砧板上的鱼肉,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嘁……不过如此嘛。
随便摸了块瓦砾意图出手,却有少年抢先一步飞射出刀。
噌——
刀尖击灭木柴,哐当摔落。
“别这样,我不喜欢。”
“哟,玩英雄救美啊,”兴致高昂时被毛头小子打断,男人勃然大怒,“小子,谁管你喜不喜欢!还是说,你想代她受罚?”
躯俱留队残暴的行为并非全员共识,更多的是老一辈无处安放的自尊心与陋习。
若有人反对,则由此人代受,除非他能一人同时打赢几位资历最老者。
而即便胜利,后续的排挤暗手接连不绝,极大概率在出任务时被队友卖给咒灵当饵料。
“信彦大人,小觉是直毘人大人亲点的苗子,只是先放来躯俱留磨炼体术,您瞧……”和稀泥的摆出谄媚姿态开口了。
男人闻言悻悻扔了手中的瓶子:“哈,既是家主大人挑选的,是我失言了。”
旁观全程的禅院甚尔开始不爽了。
什么意思?啰啰嗦嗦地把他算计来,结果有人救她?
她是企图证明自己的能力?抑或两边投注,他不来便投靠那个小男孩?
他们是提前认识,还是像她刚才找他那样,三言两语就诱哄得人上了贼船?
也对,谁会孤注一掷地赌他这个家族的弃子。
禅院甚尔突然倒胃到了极点,足弓发力,意欲闪人。
临走前,他再度审视重伤的女孩,而目光投射的方向,竟迎来了个四目相对!
禅院甚尔悚然一惊。
尽管他观看时间稍久,但敛息的功夫一刻未停。
躯俱留的人都未能感知到他,她一介被折磨得半死的却准确地察觉了他的方位?
这么多年,撇开五条家的六眼,首次有其他人发现他,而对象居然是个咒力低微、没听过姓氏的小女孩。
淡雾色的眼眸努力朝他眨了眨,嘴角竭力扬起,似冲他微笑。
她忍耐疼痛,嘴唇挣扎般翕动,彷如在对他言语。
我、活、下、来、了。
禅院甚尔跟读她的口型,身形陡然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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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而言,他该悄无声息地离开,反正她不缺人拯救。
可惜不知怎的,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燥意,如同蚂蚁啃咬,让他觉得若不动弹必难受至极。
意动拳动,猛烈的劲风遽然袭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锤晕了在场所有队员,除了名唤“觉”的小小少年。
“你是……”男孩在他起手的刹那横起了刀鞘。
“我有话跟她说。”撇头示意男孩拿走他的刀赶紧滚人。
春原觉边捡刀边盯向气场霸道的男人,眸中有惊疑、赞叹,旋即不言不语地退出场内。
“喂。”他消失后,禅院甚尔立即转向观月弥。
“你究竟怎么计划的?给我下套?两手准备?”
观月弥呼吸微弱。
“?”不会彻底昏厥了吧。
禅院甚尔沉吟。原本打算用脚温和地踢踢她,终是弯下腰,换手翻看她。
倏然间,毫无征兆的,貌似昏厥的女孩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垂落的衣袖。
“……呵,你玩我呢?”
拉扯力极其轻微,似乎起初的目标是他的手腕而非袖口。
禅院甚尔未曾立刻拂开她。
她坚定的眼神令他诧异。
分明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却攒了破天荒的生命力,澎湃到恍如能灼烧他。
在这座古老陈腐的宅邸内,除了风生水起的继承人,大部分人的双眸空洞如纸偶,渺无灵魂。
……真他娘的是个刺头,伤得快咽气了还妄想着愚弄他。
如果是她……
——也许真能搅得这破宅子鸡犬不宁。
脑海里浮现诡异的念头且现实确实迟疑了那么一秒时,观月弥瞬间像把握了他的把柄,冲他无害地笑:
“您决定要对我负责了吗?”
“你装死?”
“恰巧醒了。方才他们辱骂你,我吐槽他们甚至碰不到嘴里嚷嚷的鄙视的人的衣角,恐怕连给他擦鞋的资格都没有。我帮你讲话了。”
……有够巧的,另外这真是帮他讲话而不是跟着骂他一遍?
禅院甚尔神色恹恹,拉拉衣摆作势要走。
观月弥奋力争取,不嫌丢脸地拽紧少年所穿的木屐屐齿。
“……”靠,她没尊严么?
“……”瞳眸相瞪。
“那我下次当着你的面说?”
“……我先谢谢你?你敢让我谢么?”
云层浮动,酒味弥漫,月亮依旧高悬于空,洒下了澄亮的光芒。
紫竹叶随风沙沙作响,影子乱舞,臭男人们栽得东倒西歪,口吐秽物。
禅院甚尔侧身凝望,一具具叫他作呕的肉|体横陈中,观月弥身着轻薄的苎麻短衫,长发凌乱得宛如在杂乱无章的夏障子间绽开了一朵倔强绚丽的野花。
荒诞,却蕴有复杂吸引力。
她脸颊高肿,眸光依然纯净如洗,嗓音含血却字字有力。
“敢啊,”她说,“我既为卑贱之人,有何不敢?”
啊,好热、好怪。
原来已经到夏季了啊,禅院甚尔猝然间奇异地意识到了季节。
他哂笑,乍然伸出了手。
“仅此一次。”
那一晚,弦月高挂,犹如神明流露的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观月弥利用自己的顽强和狡猾,在一片兵荒马乱鸡毛蒜皮中偏执地将他牵引,蛊惑他破了例。
而“仅此一次”,又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