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14、十四

　　翌日，众人在斋堂用早膳。
　　珞珈寺的素斋也是留云一绝，仅是早膳就备了二十余种口味的菜品，用一整套样式古朴的素瓷盛了，朴素淡雅又不失滋味。
　　兰郁尝了几口蜜酿花粉银耳莲子盅，便听奚老夫人问道：“廷哥儿呢，难道还未起？”
　　兰郁放下汤匙，摇头道：“他说是军营有事，寅时便走了。”

　　珞珈寺每日卯时准时敲钟三声，僧侣起床做早课、开山门。兰郁被钟声唤醒，待他睁开眼时，床的另一半已经空了，枕上放着一张纸笺，寥寥几语交代了去处。
　　兰郁放下信，穿衣洗漱完毕，推开房门远眺。卯时天色未明，四周静谧，青山犹陷睡梦中，近处草木披着霜色，远山峰顶缭绕淡雾薄岚，犹如昨夜温泉池上氤氲的水汽。

　　昨夜，他与奚南廷在温泉池中，间或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谈，二人之间难得有如此平和静谧的氛围。
　　到最后也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只有困意渐渐涌上，睡意阑珊间兰郁也记不清是何时回房的，脑中只隐约能回想起奚南廷背着他踏过来时石阶，步履沉稳。
　　夜风簌簌吹动两边高深林木，而他半梦半醒，头枕着奚南廷结实肩颈，仿佛在梦中贪恋着寒夜里仅有的一处热源。

　　今晨睁开眼时，身边的床铺平整干净，没留下一丝有人躺过的痕迹，昨夜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个朦胧缥缈的梦境。
　　但……哪怕仅仅是梦，也是个好梦。
　　兰郁立在廊下拢了拢外袍，微微一笑：他确实睡了个好觉。

　　过了午时，法会圆满收尾，奚府众人预备下山。马车却不是往奚府去，而是驶向城北的繁华街市：
　　下山前，一行人经过九连桥时，太守夫人挽着奚老夫人，闲聊道：“再过几日，天也要热起来了，该去裁剪几身春天里穿的新衣。”
　　奚大嫂闻言接话道：“我听闻云家布庄前些日子进了不少新鲜花色的布料。”
　　奚老夫人便点了头：“今日几个孩子都在，正好顺路去布庄看看，给小辈们挑些好料子裁几身衣裳。”又转向奚二哥，“兰哥儿来了这么久也没怎么出过门，你这个做哥哥的，今日正好带他去瞧瞧北市的热闹。”
　　奚北梁笑着说好，唤小厮去吩咐车夫改道。

　　奚府马车停在繁华闹市的巷口，沿街可见不少店铺与摊贩，一片热闹景象。
　　女眷们要往云家布庄去，奚二哥则奉了老夫人之命，一脸义不容辞地要先带兰郁逛遍整条街。奚二嫂一脸无语地拿指头点了点夫君的胸口，道：“你可别把人逛丢了，过会儿带兰哥儿一起来布庄，老太太还要给兰哥儿挑花样呢。”
　　奚北梁哈哈一笑，拍了拍兰郁肩膀，道：“知道知道——走走走我们先走一步，二哥带你去瞧瞧好东西。”

　　但当兰郁瞧着奚北梁所说的“好东西”时，一时对二嫂方才的无言情绪感同身受了：
　　奚家二哥看着是个已经成家立业的男子，比兰郁还要大几岁，虽然没染上奚南廷那般对秦楼楚馆轻车熟路的坏毛病，却走了另一个极端——过于童心未泯了。
　　偌大一个街市，他却只带人往看杂耍、卖糖果的地方去，脸上还挂着一副“二哥懂你，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的得意神色。
　　兰郁：“……”
　　兰郁委婉道：“虽然不记得了，但我觉得我八岁就不爱看这些了。”
　　奚北梁颇为惊诧，道：“不能吧，小时候我老带你和南廷来这儿玩呢！”
　　兰郁失笑，心道：那或许是你当时最喜欢这个。

　　奚北梁也并不受打击，又指不远处摊贩道：“——诶，那是你当时最爱吃的糖画儿，要不要去转一个？二哥给你转个凤凰！”还没等兰郁拒绝，人便已经溜到长队队尾，候着了。
　　兰郁无法，只好陪着等在一边。

　　街上来往行人多，兰郁漫不经心扫视过熙攘人群。人声鼎沸间，隐约听见有女声提及“南廷”二字，兰郁下意识留意，目光落到离他不到一丈处：那处伫立着一座石狮，雕像旁是两个姑娘家，高挑的少女面容清丽，穿着精致，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旁的则仿佛陪同的丫鬟。
　　那高挑少女正蹙眉和丫鬟说话，似乎是丫鬟问了句什么，少女回道：“当然不去，南廷哥一定会把我赶出来。”

　　谈话声音不大不小，断断续续传入兰郁耳中。
　　丫鬟无奈道：“小姐，那如今我们要去哪里？”
　　少女思忖半晌，压低声音对丫鬟说了几句话，丫鬟睁大眼道：“这……这不妥吧！”
　　“那你说怎么办，南廷哥一定在军营，我若现在过去，岂不是被抓个正着？”少女挑眉道，“我们自然要徐徐图之。”
　　丫鬟满脸为难：“可是……可是……这也太大胆了，若是被揭穿……”

　　似乎有什么意见相左，两人互相说服了半天，最后还是丫鬟服了软，又岔开话题道：“小姐，那人也在留云郡，若是……”
　　少女闻言一笑，眸光流转，轻轻扬起下巴：“就是因为那人来了，我才要过来——他来得，我就来不得吗？”

　　肩膀忽被人一拍，兰郁回过神，就见一大块龙飞凤舞的糖画出现在面前，奚北梁笑眯眯道：“等久了吗，瞧，给你转了个龙凤斗！”
　　兰郁手里突兀被塞了糖画，奚北梁又揽着他肩膀，道：“走走走，老太太那儿怕是等急了，我们回去。”
　　兰郁最后带着个“龙凤斗”走在街上，小心翼翼咬一小口，糖丝融化在口舌间，丝丝缕缕的甜。奚二哥这回倒是没诓他，他确实喜欢甜食。
　　转过十字道时，兰郁回头瞥了一眼，车水马龙处，石狮子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到了云家布庄，女眷正在楼上裁衣。奚北梁将人送到目的地，功成身退，被友人拉着去听戏。布庄小厮看兰郁孤身一人等在楼下，殷勤招呼兰郁在一旁雅座稍事休息，可一边喝喝茶吃吃点心一边等人。
　　雅座之间以屏风隔开，兰郁正坐下，就听隔壁雅座也进了人。

　　邻座之人似乎是已经选好了成衣，正在等着小厮送过来，等待中一边道：“你不懂，南廷哥这儿的营地严格得很，你看我现在穿成这样，还没进大门呢，就要被赶出来。”
　　“可是小姐，你一个未曾出阁的女子，如今独身一人来此地买、买这些……若是被人嚼了舌根……”
　　“怕什么，”少女得意道，“正是因为来了留云郡才好使呢，你我初来乍到，谁也不认得我，还能将闲话传到我爹耳朵里去！”

　　“咔嚓”一声，兰郁咬下一小块糖画，垂下目光：看来方才没有听错。
　　只是……“独身一人”？虽说此地风气开放，但一个大家闺秀带着个丫鬟远行千里之外，还是过于不可思议了。但若不是京城富家小姐，那便是武将的女儿，或许是和奚南廷一起北征的将军。
　　她特意来此地做什么呢……

　　兰郁没有想出原因，倒茶的动作却忽然一顿：他想起一件事。
　　无论是用来求子的观音签，还是那夜逗小侄子时的闲聊……奚南廷话里曾三番五次提及子嗣之事。
　　只是那夜，他心里只想着问清楚奚南廷的意中人，却忽略了这一点：奚府百年基业，传到奚南廷这里只剩下一支独苗。可身为“奚夫人”的他是个男子，并不能为奚南廷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因此，奚南廷不愿与他成亲，更偏爱去秦楼楚馆之中作乐，以及还有这个……“和他不一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