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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chapter 65 曼陀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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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晓得什么是洋金花精神,”站在秦一面前的是位垂垂的老者,眼睛无力地眯着,“我只是被洋金花女神救过一命,家里穷,没有钱,没法子上供,就想着做女神的信徒,他们说,信仰也能给女神带来力量。”
这名老者隐没在拉过来的一大堆乌合之众里,不甚起眼,只是大伙儿都在吵吵闹闹时他缩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做筛查时也格外地配合,做完筛查被秦一拦了下来,请到了教堂中央的小花园里,老人家腿脚不便,扶着她的修女顺手摸了摸他的骨头,告诉秦一,从骨龄上看,这位老者已经是百岁高龄。
百岁高龄,若是还能记事,大概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活化石。
“您的意思是说,洋金花女神是个实际存在的人?”
“是,”老者的双手像古树的根系一样缠在一起,脸上挂满了皱纹,“那是我好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还打仗,浑浑噩噩地四处躲,也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去。那时候也不知道最后要在哪儿活,走着走着人就走散,也不知道哪儿能活,什么时候能不打仗。”
老者絮絮叨叨的,话音有些神经质,秦一给老者沏了杯淡茶,老者牵拉着面上的皮肉,向他露出一个干枯的微笑。
“那是个有点怪异的姑娘家,套着斗篷,声音和鸟儿一样好听,就是不露脸,早年间异能评级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大家都是靠感觉,”老者含了一口茶,又接着道,“那姑娘很喜欢洋金花......那时候大家都不叫洋金花,叫曼陀罗,白色曼陀罗,白色的一朵朵,绕在那姑娘的斗篷上,战斗的时候,那姑娘就直接操纵那些花儿去攻击,
“说来还蛮神奇的,那花儿好看,逃难的大部队里有小姑娘喜欢,她摘给那小姑娘,小姑娘怎么碰都没事,有时候有人发了什么烧,一碰了那花儿,也准好。可那打劫的敌人啊,一碰那花瓣就倒,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见血封喉,那时候队里的人都说,她要是进了队伍,准能做个大将军,那异能,怎么说都得是A级。”
那老者的脸上似乎因为勾起回忆,显出几分朝气,“那姑娘厉害,我们一村的人都在逃难,逃去一个村,发现打起来了,又逃去下一个村,在路上的森林里见着她一个人,虽然也穿着一样的衣服,但怎么说呢,她看起来特别体面,斗篷上连一点泥迹都没有,只有一朵朵漂亮的花......那时候我就想啊,这么漂亮体面的人儿,怕不是什么隐居的神明。”
大概在战乱的年代,人们的信仰都是简单朴素的,谁能带来安全,谁能救别人的性命,谁就是好人,谁就是被奉为信仰的神。
“那姑娘保护了我们,自从她加入,队伍里就没怎么死过人。山庄是那姑娘建起来的,后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日子过着过着,她好像就成了洋金花女神,我没有文化,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们说信仰能给神带来力量,所以我就跟着一起信了,横竖不会是坏事儿。”
“横竖不会是坏事儿?”秦一眉头一挑,压重了语调,“这么说,后来因为这个教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你都不知道?”
老者张了张嘴,却又归于沉默,干枯的嘴张张合合,像是古木残喘的呼吸,没吐出几个字,秦一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静待老者的下文。
“知道。”老者似乎是终于捋出了逻辑,组织好了语言,“是知道的,那位将军在那姑娘之前在战场上救过大伙儿一命,大家都感激他,他也在山庄里住下了,信教是谁起的头,我不知道,但是那将军的确是这教里的头头,那将军读过书,比我们有文化,比我们有想法,他晓得怎么练兵,怎么让大家强大起来……他是干了点儿让人费解的事情,我也承认一些姑娘孩子受了点苦,但......
“我们得活下去,不是吗?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位老者的衣服和他的人一样,说得好听些,是富有岁月感,说得不好听,便是破落沧桑,整个人被时间吸成了一根将裂未裂的干柴,这样的衣服和这样的身体,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养出来的,想来无论是战乱还是不战乱,这名老者都没过上过什么好日子。
多么令人感动的信仰啊,一生都送给了信仰的神。
活下去......活下去。秦一的金眸闪了闪,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毒揣测受害者或加害者的心理,此刻也一样。这名老者大概一生都被活下去所绑架,为了活下去而信教、为了活下去而视而不见、为了活下去而和盘托出......
秦一想起在镇子上见到的男男女女,除了某几个特例,其实大都面黄肌瘦,即便大声吵嚷、肆意辱骂神明,也像是一张张纸扎出来的人,也只有在意名声体面的教会会真心实意地为之头疼。神情大多空洞,大多数检测完是否有异能痕迹,拉到房间里一问,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像纸一般单薄的身骨、像纸一般单薄的灵魂、信着纸糊的神像,能说什么所以然呢,又能说什么呢?大概也只有日日的惶惶和纸做的虔诚,一个个错落的尖塔就像黑纸剪出的火焰,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付做灰烬。
“......是啊,你们什么都改变不了,”秦一点头不甚走心地附和了一声,“你们还是受害者,放心,不会被治罪的。——不过,那位姑娘既然作为你们曾经活着的神明,姓什么,名字叫什么,怎么离开的?或者说,怎么死的?”
“......姓余,我们早些时候交过她余姑娘......后来就不叫了,是大忌,”老者低头看着茶杯,“名字不知道,她没说过,至于怎么离开的......”
老者的声音抖了抖,话音卡在了喉咙。
秦一敲了敲桌面。
“将军说,她愿意化作满山的洋金花,永远庇佑我们,不死不灭,直到世界上再也没有战乱和离合......”
“我要听现实的版本。”秦一似乎耐心有些不足,压了声音。
“她在洋金花山庄里放了一把大火,火焰将她烧成了一捧骨灰......骨灰一半撒在了整座山庄,长出了洋金花丛,一半家家户户供上那么一小点,庇佑年年岁岁安宁无恙......”
——年年岁岁安宁无恙。
秦一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病态的庇佑,又见那老者顺了一口气,又道:“若是哪家的孩子低于父母的评级,便喂上他一粒骨灰。余姑娘异能里的毒附着在她的骨灰上,若是孩子活下来了,就算是这孩子得了女神的认可,还可以活下来。”
“有哪个幸运的孩子吗?”秦一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难言的情绪。
“......没有。”老者答道。
一时间空气归于缄默,老者听见秦一饮下了一口茶,一位修女轻轻敲了敲花园里的廊柱,秦一点了点头,修女走近秦一行了个礼,压低了声道:“异能痕迹检测的结果出来了,直接在这里向您汇报吗?”
“直说吧。”秦一略有些过载地揉了揉太阳穴。
“异能痕迹检测的结果显示,这群激进地信仰洋金花女神的人,确实绝大多数都有异能控制的痕迹,除去极少部分是从那位裴先生手下的异能者之外,绝大多数都是陈年的异能造成的痕迹,神明冕下亲自指导圣女阁下做了进一步研究,结果表明,该异能应该是一位A级异能者对整片地域的诅咒,诅咒媒介应该就是洋金花和异能者本人的尸骨,
“此外,这帮人的年龄均高于四十岁,基本都经历过新旧朝交替的战乱,挨个询问过后,绝大多数坦白都是最早期决定移民到此地的人......奇怪,即便是诅咒系异能者,也不至于能影响如此之多的人啊?就算把人五马分尸,只有五六块身体啊,怎么能影响这么大范围呢。”
秦一眯了眯眸,似乎这么一长段里的某个信息让他觉得心情还不错,“是啊,看来主要原因不是诅咒,还是因为诸位信徒对于洋金花女神实在是用情至深。”
“还有,十塔那边的消息和我们新询问出来的信息整合好了,基本可以判断这个教剥削的方式,包括物质和教众本身两种贡品。对于最外层教众主要有类似税收形式的例供和特殊日子的......”
“打住,”修女还没说完,就见秦一摆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对这部分不感兴趣,不用告诉我了,我主要还是来帮你们的圣女殿下顶个班,她才算是你们的正经上司。”
“那整个事情拼凑出来的来龙去脉......”
“也不用告诉我,”秦一站起身,“我需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叫这位老者把他刚才说的一切复述一遍,你记下来送到十塔,剩下的工作按照以往的流程,细节和其他教众核实一下,这事儿基本能收尾了,如果十塔效率快的话,你下周能休一个长假。”
修女闻言面露欣喜,又低头哀叹了起来:“不行啊,圣子殿下,您忘了,下周还有芙洛俪兰殿下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