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两重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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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垂在西方的天际，沉重得让人不愿再转过头去看一眼。
夏末的太阳白日里最是毒辣，然而只是几个时辰之后，也不过只能挣扎出来一线光芒。越来越多的墨蓝在吞食，留下蒙昧不明，留下似乎有些陌生的另一重天空。
光亮就要消失，可以坦坦荡荡看清一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二当家灯都不点，只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
现在窗户纸外面是昏暗一片，间或有些树影随着晚风像鬼魅一般摇来晃去。他感觉着周边瞬息之间的变化，不只是灯光和声响，包括这之外的一切。
包括，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的地方，是否有人会带着一身杀气，悄然靠近。
就像那王爷说的，他原本算是身在暗处，私底下要做什么，都会比别人更容易抢到先机；没防备之间，却已经有人在更暗的地方盯着他。他身上有太多可待挖掘的东西，却几乎不知道对方的任何底细。
当他听了那少年的指示，预备在这个晚上有所行动，说不定有人也看中了此间的夜黑风高，暗中向他射一支冷箭。
长亭剑躺在一旁。他等着珞炎所言的“起火为号”。
二当家的讯息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了出去，暗流渐渐在夜色中游走开来。
炼城的王座，今夜易主。
会主，大哥。
我今个才知道你的来头，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二弟我是不太明白皇宫里头那些乱糟糟的事务，可皇位到底是个好东西，你不去争，必然有你的原因。这么着，我也差不多明白，为何朝廷偏偏放着一群杀手不管了。
我不是什么正义之士，我猜你也不是。
也许是做贼心虚，我一直疏忽了一点。会中有那么多可能成为我一党的兄弟，我也一直以为做得隐秘。可是大哥派在这里明明暗暗看着我的家伙们，很完美地，是另一拨人。
就是说，原本有谁已经倾向了我，你全都一清二楚吗？
那么，你有秘密，别怪我有阴谋。
天上渐次现出些许星斗，还有一颗便在那水中心的小阁里面。屋内的少年只点起了这一根蜡烛，苍白，静止，没有烛火该有的摇曳闪烁，仿佛那门扇后面，已经凝成了一个不会动的瞬间。
聊胜于无的灯火只照亮案前的一小片空间，光明之外的晦暗之中却有了变化。仿佛有迷蒙的烟气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包围上来，在他背后聚集，渐渐凝成纯粹的白。珞炎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一片白色中突然张开了一副巨大强健的翅膀，接着便是鸟儿的大脑袋伸在少年脖颈边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啧，别乱动。”珞炎伸手把它推开。
那双玉色的狭长眼睛闻言眨了眨，雍容地收了双翼落在地上，翅尖明明从桌上的茶壶茶杯之间横扫过去，那些娇贵器皿却纹丝不动。少年垂在肩头的发丝倒是随着这阵亦真亦幻的微风，飘飞起来。
雪白的鸟歪过头，把冰凉的喙靠在主人的手上。有了个安静的参照，珞炎隐隐觉出自己的手指在轻颤，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冷冰冰的动物，还是什么。
紧张。
五年前的事情过去之后，紧张这种感觉似乎就被抹去了。
一座座平日极尽奢华的宫室堆满尸体。也不知是什么能人搅起了这一阵旋风，那些本该温文尔雅或者沉着老成的皇兄们，突然就着了魔一般，一拥而上，去抢那个一时间空出来的龙座。
徐烈以为他不知道。那时候大皇兄和六皇兄的对话，他其实躲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那时候，心脏仿佛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咚咚咚的声音响在耳朵里，几乎盖过了那边两个人的说话声。可是很奇怪，他只有紧张，却不害怕。
现在，又是那种感觉，久违了。
门外栈桥上骤然响起了脚步声，而且已经近在咫尺，仿佛是夜色中凭空冒出来了一个人。少年身边的幻兽瞬间像雾气一般融化在空气中，只在他手指间留下一丝潮湿的凉意。
外面轻轻叩了两下，门扇洞开。
进来的这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被人蒙骗，照他那性子，一定会恼羞成怒吧？
珞炎敛目一笑，直入主题。“大皇兄，这半日不见，你思考出了什么结论？”
“骗了。”徐烈开口道，“我从一开始，就被你们骗了。”
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他声音也还是如常的浑厚沉稳，无喜亦无悲。可他说的这句话，按理说，应该每一个字都压抑着怒火。
夜色之下的湖水渐渐变得凝重，其中映不出天上的星月，也映不出架在水上的小小房屋。风扫过，却没有波澜，仿佛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片刻之后的暴发。
徐烈慢慢踱进来，在正对着少年的椅子上落座。“多年来我一直有疑虑，有些事情也是越想越不对劲。后来出现了两个人，让我有了些眉目。”
少年挑了挑眉毛。
“其中一个是殷木舟。他与你这王爷有接触，似乎没有刻意掩饰过。他就算不是你放进来的眼线，我这里的事情也早晚会流到你的耳朵里去。”
珞炎沉吟，随即有些无奈地展颜一笑，“没错，他是我的人。”
“另一个是带你来的那个邢远，他在我这里一年多。起初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没在意他。也就是两个月之前，”徐烈突然发出一声些许轻蔑的笑，“有人发现他在皇宫出入。看来和玄晟也脱不了干系了。”
珞炎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邢远的这等底细是他没想到的，看来那个当皇上的也盯上了这群不服管的杀手吗？
不过，有些东西不一样。
徐烈的炼城会始终在这里，关键只在于派出了眼线的两方。
他让人以殷木舟之名深入其中，一直以来都是纯粹地为了给自己在朝廷之外拓一片势力出来。他从小跟在玄晟身边，可以说，不经意间有许多东西被那个出众的兄长挡掉了，比如说人脉。玄晟的确把许多事情交给他，却也似乎无意地不让他和太多的朝臣交际。
他不可能一辈子这么小打小闹地替皇帝跑腿。殷木舟一直是因为他的这个愿望，在炼城会斡旋。至于“里应外合”这件事，只是在他知道了徐烈的真面目后，才被迫临时决定的。
可是玄晟那边不一样。九五之尊，不需要这种草莽之间的势力。除非他早就知道这群人的首脑姓甚名谁，特意派一个人，专门盯着他。
“然后呢？大皇兄不妨直说。”珞炎似乎能猜想到这个大当家的思路了。
“我被你们骗了。”徐烈又重复了方才的话，“能出到一万金，要杀的人是老三，这种手笔，怎么看都只会是玄晟，或是你。”
“怎么还有我？”少年无声地一笑。
“当年玄晟放你出去，在那里和我说了一番话，话中句句直指老三。现在想来，他本没有必要和我讲那么多。一个也想当皇帝的人，无意和我正面冲突，自然就该把我的视线引到别人身上去。”
珞炎没做声，仰脸看着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地中间的男人。他的性格和当初一点都没变。
他说的话，完全是站在他理应继承皇位这个立场上。那个华贵的龙座，理所当然只能由他坐，不做第二选择。
“按我的猜想，当初应该是玄晟收买了老三，借他那模仿字迹的本事，去篡改父皇的遗旨。他们两个虽然没什么来往，应该也只是幌子，你与这二人分别都走得近，我就不信他们没办法通气。所以，十二弟，你也脱不了干系。”
“然后呢？”珞炎似乎来了兴致，等他讲下去。
这个男人的推断中，已经出现了当初的真相，不过，也有一些纯粹无稽之谈的东西。
“当年众皇子中，最有可能被父皇选中的，只有我和玄晟。你们只需集中精力来对付我。”
呵呵，这个人，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玄晟把一切事情都推在老三身上，骗取我信任。同时应该也给老三打了掩护，事成之后便把他安全送出去。这几年之间说是追捕，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昏暗的屋子里，徐烈看不清那少年的表情，他自己显然也已经失去了方才的冷静，借着一股不断涌出的怒气，讲着他所推想的，当初被掩盖的事情。
“我与玄晟一别，从那座宫殿出去之后不久，就中了人奸计，让我只好收手，现在想来也该是你们的手段。先前有人提醒我留下退路，我便放了把火，假装已死，从宫里抽身。亏得我的旧部下机灵，众口一致地说那具尸体就是我，才免了许多麻烦。”
然而听到这里，少年的神色黯了黯。
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的。徐烈那时已经逃遁，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不过按照珞炎记得的，第一个说火堆中的尸体是擢明的，不是大皇子的旧部，而是玄晟。
当时众人还有些奇怪，不过玄晟放话出去的一个多时辰之后，那些活下来的大皇子的部下，突然就都像醒悟了什么一般，齐刷刷地说，死了的就是他们主子。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大家便当真了。这件事之后便被当做一个事实，渐渐也不再有人提起。
多年之后再想，很显然当时有人特意跑去“指点迷津”。
那个现在当了皇帝的人，到底还有多少隐藏的事情，连他身边最近的人都摸不清楚。
“老三在中原消失了几年，又突然露头。他的再次出现，想必是玄晟不想看见的；你之前和他有来往，应该也是瞒着宫里的，此时见他突然放肆起来，想灭了他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男人，似乎已经被某一种渴求蒙蔽了心智。他说了这么久，几乎都是在从已有的结果入手，凭空构想之前的事情。先不论他已经错失了多少个要紧的环节，单单因为他过于自负，他猜想出来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倒向虚妄，而不是真实。
珞炎起身，整了整衣服。
已经不想再这样陪他玩什么猜谜游戏了。
“皇兄接着有何打算？”
“借你引见，也是时候再见皇帝一面了。”
不是什么引见不引见的事。起码现在，我对那个皇帝还算有用处。大皇兄若想拿我来做人质，不要说见到皇帝，其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商量。
问题是，他有没有万全的手段，能把本王抓在手心里。
桌上的烛火仍在安静燃着，仿佛事不关己。白衣的少年走上去，把那朵同样苍白的火焰端在手里。
“真抱歉，大皇兄一时还见不到皇上。”
他眯起眼来一笑。徐烈正发愣，余光里却霎时间有一道亮光闪电般划过去。低头时，猛见几条银白的水柱灵活地在空气中扭转了方向，一条条蟒蛇般径直朝自己的脸咬噬过来。他站的地方，地板中间，事先被人画下了幻术的阵脚。方才昏暗看不出来，而现在，那仿佛只是沾水画上去的每一笔，都闪着近乎兴奋的妖异的微光。
“你有些地方猜错了，不过，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吧。”
少年一松手，蜡烛跌落地上，却没有熄灭。白色的火焰像突然疯长的花朵一般，盛开在这座木制房屋的每一处，盛开在泉水之上。
同一时刻，炼城会两个方向的大门被人攻破。入侵者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而看门的弟子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殷木舟抬起头。
起火为号。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两重天（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