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食梦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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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王府的总管，全府上下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统称他作老郑。
老郑不常讲话，只是把府里打理得妥妥当当。众多侍卫仆婢都尊敬他，那个年轻的王爷虽然没特意说过什么夸奖的话，倒也对他很是仰仗。
五年前当朝的皇帝刚坐上位子，便封了时年十二岁的一个弟弟为岚亲王。当时朝野上下本来就还一片混乱，这一出演下来更是一片哗然。不要说那些本来就不站在玄晟一边的先朝臣子，就是原本立了誓言要跟从这个年轻君主的，也是大摇其头，认定他才一即位就滥封滥赏，长久不了。
原先在别的贵胄府中当差的老郑被派去那小王爷手下做总管。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以为伺候一个小孩子该是劳烦不到他身上的，日子久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哪是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心思。敢情皇上是打算把最有用的臣子从小养起来？
果然皇帝家的人和平民百姓吃的是不一样的饭，想的事情也与众不同！
几年相处下来，这少年王爷是个什么角色也差不多看明白了。他经常笑，却经常不是因为高兴才笑；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必惊慌，那不一定就代表他心情不好。那张漂亮面孔下面应该是一副无喜无怒的心肠。
不过王爷不待见的事情倒是不少，沾上了说不定会被他无声地讨厌。
他不喜欢别人无端地冲上来和他勾肩搭背，不喜欢别人在他下棋或者看书时乱插嘴，不喜欢别人翻墙翻窗户，不喜欢别人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口沫横飞。
能把这些事情都做遍了却仍然能在王府大摇大摆出出进进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红沫小姐一个人。
当然，王爷的社交圈子里似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了……
“珞炎，记得别动啊，我在画你呢。”
那个绯红衣裙的少女霸占了王爷的书案，铺开一大张宣纸卖力地挥笔涂涂抹抹。上好的狼毫笔被当成刷子，墨汁嘀嘀嗒嗒地淋了满桌都是，那张清秀脸蛋上自然也少不了横七竖八的墨迹，抹得像只花猫一般。
“唔，我没动。”白衣的少年端坐在窗边梨木椅子上看书，不太在意自己会被画成什么德性，却只是想叹气。
那苍崖算是丹青好手，可是没事教她画画做什么？像这种好徒弟教出来，就算他这个当师傅的不郁闷，被画的人会郁闷的啊。
“珞炎，你抬抬头嘛，我只看得到你头顶！”
“唔。”他聊胜于无地抬了抬头，视线还没离开书页。依然只看得到头顶的红沫有点急，憋了口气大跨步冲到他面前，扒开那本和自己争宠的书，把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挤进那少年的视野里。
“……好吧，你画吧。”珞炎的眼光躲闪着那些喜感的□□道，生怕失态。
“这是什么啊？这三个字怎么念？”红沫却发现了新的好东西。
“食梦貘。”
“什么馍？好吃吗？”一双眼睛顿时充满了期待的光芒，没留意珞炎嘴角抽动了一下。
此类话题不是本王任内。具体解释留待那个医生来进行。
于是珞炎只是神色正常地淡淡一笑，并不答话，任由红沫在一边追问，吵吵闹闹。
老郑经过了书房门口，见了里面情形，心里明白王爷又被那个八爪鱼一般的小姑娘缠上了。年近六旬的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既然王爷本人都一次次地默许她胡闹，他这个局外人似乎也没有立场来对她的无礼有什么指摘。
呵。我们王爷，这一辈子能容忍到这般地步的，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老郑露出一个长辈的慈爱笑容。
红沫小姐是个好孩子。她是一个，只活在梦里的孩子。
苗疆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诱惑而危险。一山一水，一草一花，似乎都藏着美貌的精灵，外乡人看不到她们，却离着很远便嗅到了那份香甜的味道。不可名状，却好似有一双双精明的小手，恰到好处地在那些远道而来的人心肝上轻巧地抓挠，不用费多大功夫，就把他们拖进温柔的陷阱。
而苗疆的女子，凤凰花般明媚动人，然而连血液里都掺进了烈性的酒。
那是个红霞漫天的傍晚，若是之后什么也没发生，便只会演变成一个平淡而美丽的夜，被爹娘唤回家的孩童数着繁星，渐渐合上眼睛睡去。
就是那个傍晚，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村寨中的一座竹舍突然腾起大火。周围的人家马上就没有了倦意，不论男女老少都跑出家门呆呆地看着，离得近一些的急忙收拾着房子四围会烧起来的东西，生怕一个火星迸出来，殃及自家的产业。
火势太猛，房子又是一点就着，烈火已经把一个小小的家包裹得严丝合缝，就算是想冲进去救人也已经没有了可以举步的入口。
房子里住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她的一对双生女儿，男主人几乎没露过面。她们家的田地比较远，估计当娘的还没赶回来；那两个女孩子在寨子里的小店帮佣，此时应该回家了，正被囚禁在火中。众人的视线飘忽地在村口方向扫视了一下，又都集中在肆虐的火焰上面。烈火燃烧的呼呼声，梁柱断裂倒塌的折断声，单单没有听到两个女孩的哭喊。
不一会便见那个当娘的发疯一般跑过来，一路把身上的农具都弃在一边，嗓子里含混的是根本不成句的哭喊。看她那架势，分明就是要直接冲进去，两个邻居走上来想拦住她，还没等触碰到那具已经干瘦的躯体，只听身后的火红中一声巨响，整个屋顶已经塌在了地上。
漫天的火星飞溅起来。那个妇人苍白如纸，软软地倒了下去。
邻居们大惊失色，围上来救护昏厥的母亲，更多的是看着那个瞬间变成坟墓的曾经的家，唏嘘不已。
在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两双一模一样的澄澈如水的眸子在注视着一切。
“娘，女儿不孝。”
“可是我们不愿看见您做出这种事情。”
“我们走了。对不起，娘。”
“在王爷府上没给人家添麻烦吧？”骏马轻快地沿着街跑过，渐渐远离了“岚王府”的匾额。马背上牵着缰绳的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行人。
“才没有呢。”红衣少女坐在他背后，揽着男子的腰，懒懒地趴在他背上，“哥，今天我给珞炎画了像呢，回去给你看！”
“好。”一想到那般风采的年轻王爷会被她画成什么样子，苍崖毫不遮掩地露出些笑意，反正不会被看见。“王爷真是太纵容你了，让我这个当兄长的都不好管教。”
“是啊，珞炎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她不知道，这个叫不叫喜欢。她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只是潜意识里一直有人在告诉她，要和那美丽的少年离得近一些。
那是不是说，也要离某个人远一些呢？
她不明白。她时常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一个梦境中，不知道是美梦还是噩梦，很多明明应该知道的事情，却似乎从她心里活活被挖出去，一点痕迹都追寻不到。
从她某一天张开了眼睛，看到了那个没来得及把脸上悲伤抹去的男人，梦境开始了。她不记得自己应该有的过往，只能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悬浮。她恐惧，却下意识地一直听话地按照脑海中的声音去做。
于是平安地活过了数年，直到现在。今后，应该也是这样吧。
红沫用手臂用力环着前面那男人的腰，他觉得不对劲，扭头瞥了一眼。
“今天……珞炎在看一本书，叫……食梦貘。他说，传说中的食梦貘能吃掉噩梦。如果它能来吃我的梦就好了。”
全都吃掉，让我彻彻底底地，什么都不要记得。
“云婶，干活去？”
“可不是嘛？我家没有男人，只好自己下地啦！”答话的女人三十多岁，身材瘦小，却背了一大堆物事在身上，脚步如飞。
“不能这么讲，你家两个丫头都长大了，都说在店里帮忙时麻利着呢。有这么好的女儿，还愁日子苦？”
“唉，托您的福。幸亏她们两个让我这个当娘的省心！”
她是这座寨子土生土长的人。不少人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能叫美貌，却有一丝评论不出的韵味，只看哪个男人偏偏就爱上这番不一般的风情。后来果真有一个从外乡过来的年轻人看中了她，那段时日两人如胶似漆，分都分不开。约莫一年之后生了一对女儿，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蛋玲珑剔透，惹人喜爱。这时她那郎君说要返乡接老母亲过来，在她月子里就急匆匆地走了。结果再没有回来。
年纪轻轻便守活寡的女人似乎最容易惹非议。她也过了几年是非不断的日子，后来寨子里的父老终究念及了一份同乡的情，渐渐也把她们母女好好照顾起来。原本就要过不下去的日子，也宽裕了许多。
两个女儿，一个叫栾儿，一个叫染儿，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云婶，有时眼一花也会认错。别人更是分不清，干脆就随口喊一声大丫头二丫头，哪个答应算哪个。其他有女儿的人家常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这云婶到底给她家孩子吃了什么，竟然都长成了美人胚子。
云婶也只是笑，能吃什么，粗茶淡饭呗。
寨子入口的地方，临着进寨唯一的一条路，有一座小客栈，专门接待过往的旅人。自从云婶家的栾儿和染儿上这里帮忙，赚些小钱，生意竟然比从前要好上许多。连老板都奇怪，两个十二岁的花骨朵，怎么就能让那些人像中了蛊一样往自家店堂里面涌？仿佛是一种魔力，天生就会招引钱财进门。
这天两个小丫头在前堂里卖力地抹着桌子。
门外几声低低的马嘶，虚弱无力，估计这可怜的马匹也是跑了许久没有歇息，累得要命。
接着就听见了老板的声音：“这位客官，里面请！”
染儿抬头，正看见客人进来。她不觉地张开嘴，连忙凑过身体，用胳膊肘捅了捅栾儿。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约有二十出头年纪。他带着一脸疲惫至极的神情进了店，手臂虚软地把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夹在腋下。不像一般客商都是魁梧的大汉，他显得清瘦，眉目俊逸，却丝毫没有轻浮的感觉。那双眼睛里仿佛凝结了不会融化的寒冰，不屑于仔细去看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食梦貘（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