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帝乡》君子不至

1、第 1 章

　　更鼓好似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不多不少，恰好三声。黑暗像巨大的影，将这座空荡荡的宫殿笼罩其中。有风透过雕花窗，昏黄的烛火晃了两晃，眼前有些恍惚。我突然出声，问身旁的小宫女：“大王呢?”

　　那宫女顿了一顿，似是不解我为何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但她依旧恭恭敬敬地轻声答道：“回太后，陛下此刻大约是在寝宫。”

　　哦，太后！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是渤海王妃，而我所说的大王，也已在地下长眠很久了，久到我都记不起他的容颜。我说“大王”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但我总是无意识的喃喃，仿佛是一种执念，亦或是一种习惯。

　　忽就想起了尔朱英娥。说来也是可笑，这些年我忘记了许多人，想忘的不想忘的。而她，我最不愿记起的人，却久久的盘桓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到现在都记得，若她精致的眼飞扬起来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尔朱荣的女儿，纵然辗转流离，总会有人奋不顾身的想要执起那染着蔻丹的指，也总会有人在她耳边温柔的唤:娟娟，娟娟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曾这样唤过她呢？

　　脑海中忽就出现了一双冷冽的眉眼，不是的不是的，我连忙摇头，如此温柔，怎么会是他呢？

　　是啊，怎么会呢？

　　（一）

　　“昭儿，果真非他不可吗?”

　　我没有作声，却点了点头。

　　阿爹皱着眉，“那高欢乃贫贱之人，如何配得上我的昭儿?且他眉逆唇薄，乃是一副薄情之相。就算他此后果能称王拜相，亦不是良配”，阿爹看向我，再次确认，“果真非他不可吗？”

　　我倔强地，依旧固执地颔首。

　　阿爹叹息“罢了，罢了，就如你所愿。”彼时我已闹了许久，终于得偿所愿，自是喜不自胜。又如何会将阿爹的话放在心上，那时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被我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并非良人。

　　我只记得那日，灰黑的天空中偶然掠过孤鸿的影，苍青色的风拂过城墙。有一将士执刀而立，我登城而望，一眼就望进了他冷冽的眼里。耳边忽有声音悠悠拂过：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我鲜卑女子，不似汉家女儿。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纵然知道我和他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门第之差，纵然知道在这世间若一个女子向一个男子求秦晋之好是多么的不知羞耻。但我依旧做了，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听说汉家女子弱柳扶风之态十分惹人怜爱，我便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描了细细的眉、绘了殷红的唇、穿上最好看的罗衣，去见他。我望着我心上的人，用了最天真的声音，问他：“你愿意娶我吗？”

　　你愿意娶我吗，现在想来，这大约是这个世上最可笑的一句话了。

　　他顿了一顿，眉眼都未动，只说:“姑娘错爱，高某贫贱，实非姑娘良配。”我自以为姿容美丽，他见了我就必定会喜欢上我。所以我便以为他的推脱之词只是他因贫贱而自轻。于是送了他珠宝赤金作为我的纳聘之资，希望他会娶我。

　　他也确实娶了。

　　是啊，这样好的机会，有谁会拒绝呢？
　　我在闺中曾看过许多生死相许的爱情，那时我其实希冀，在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他会执起我的手，用他温柔的眸子望着我，轻轻唤我“昭儿”。

　　可是我偏偏遇上了高欢，纵使他永远冷着一双眸子，纵使他永不会对我说出那般缱绻的话，纵使我心有遗憾。我的目光却依然追随着他。

　　所以即使尽管婚后生活并不如我所想像的那般温柔缱绻，我却甘之如饴。

　　(二)

　　我的夫君，我娄昭君看上的人，自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为了一代枭雄。

　　生逢乱世，他又参了军，所以刚开始我嫁他之后，很少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但我不怨。因为我看的到他眼中的歉然，也看的到他的辛劳。而且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他投靠尔朱荣之后便也结束了。

　　尔朱荣是北秀容的王。

　　他追随尔朱荣去中原镇压六镇之乱。当时的尔朱荣，看到了中原的壮美河山，也看到了中原富庶表面下的虚弱和不堪。他，已有问鼎中原之势，而高欢，我的夫君，亦从这乱世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机遇。他知道，这锦绣天下，已有触碰的可能。

　　所以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我是不奇怪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河阴之变。

　　洛阳，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它的繁盛，却从小从阿爹他们的谈论中见识过那座北魏规模宏大的都城。他们说洛阳有着大大小小的的宫殿不计其数，雕梁画栋，华美异常。他们说洛阳有三大市，其中商贩往来，十分热闹。他们还说洛阳有一座寺庙叫做永宁寺，那是当今胡太后所建。庙中心乃一座浮屠，足足有九层那么高，塔刹上有相轮三十重，周围垂着金铃，晚上风吹铃动，十里余外的行人都能听到泠泠的铃音。

　　那位建了佛塔的胡太后与皇帝争斗了多年，最终毒杀了自己的亲子孝明帝，另立了三岁的宗室子为帝。是的，那位胡太后将一个三岁的孩子扶上了帝位，多可笑！她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权利的争夺，却忘记了那镇压过六镇之乱，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尔朱荣。

　　尔朱荣打着为孝明帝报仇的名号，率军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攻进了洛阳。虽说没有屠城，可军队入城，却也将洛阳城毁了大半。胡太后也被尔朱荣同那三岁稚子一起，投进了滔滔黄河之中。

　　之后，尔朱荣假意邀请朝中百官前往河阴之陶渚祭天，将那两千多名官员在河阴屠杀殆尽。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河阴之变。
　　后来我才知道，这骇人听闻的法子，竟是我的夫君高欢进献给尔朱荣的。

　　我那时想，不知那永宁寺的诸天神佛，可会饶恕这罪孽。

　　是的，罪孽。

　　我从此开始信奉佛教。

　　（三）
　　尔朱荣最终也没能做得了皇帝。他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民愤极大。他最终扶了孝庄帝，而让他的女儿做了孝庄帝的皇后，他自己则远居晋阳。高欢跟随他做了晋阳太守。

　　现在想起来，在晋阳的那段时日，是这一生中最令我怀念的时光了。每每想起，总是和风丽日，花香鸟语，让我恍然。我和他，原也有那般缱绻的时候。

　　那段时日，他极少去亲近妾侍。

　　是的，他有妾侍。他南征北战，身边又怎能少的了女人。我虽向往矢志不渝的爱情，却也不傻。所以当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被高欢纳进门时，我总是笑脸相迎，从不苛刻她们一丝一毫。我不知道我在他心中到底占了几分，但我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可那些女人却不一样，她们要么是战利品，要么是被当做礼物送来的。而且高欢虽喜爱美人，却从未对哪一个妾侍表现出明显的偏宠。如蝼蚁一般的人，我又怎会同她们计较呢？

　　我从未想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段日子太过美好，这样缥缈的愿景，竟好像也实实在在地握在了手中。

　　每日晨起，我总亲自为他束发戴冠，整理衣衫，送他去上值。我倚在门边，看着他打马而去，他也总会回过头来朝我笑一笑，竟也不腻。待到休沐之时，他更是整日与我待在一处。

　　闲暇之时，他也曾为我画眉，难为他一个武将，画出的眉竟也不差。那时我想，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可乱世之中，这样的安稳日子总是不长久的。

　　孝庄帝杀了尔朱荣。

　　他将尔朱荣诛杀在了宫墙之内。当这个消息传出之时，有许多人欢欣鼓舞：尔朱荣死了！洛阳城里的小皇帝能有什么本事，这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便攻破了洛阳，掳了孝庄帝，后将其缢死在了佛寺中。

　　许是见惯了，我其实对这些打打杀杀，朝代更迭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过大的感触。真正触动我心的，是那可怜的皇后。她的丈夫杀了她的阿爹。可不久后，当失去阿爹的阴霾犹在之时，她的表兄却又攻进洛阳，杀了孝庄帝，也将她罪孽深重的亲子，生生摔死在了她的眼前。我内心唏嘘，一个女子怎会活得如此艰难。可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唏嘘罢了。

　　因为我的丈夫，要离开我，去镇守六镇了。

　　他出征的那日，我去送他，天气阴阴的，将要下雨的样子。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领着将士缓缓向前行去，我的脑中又浮现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可这次，耳边悠悠拂过的，却是他临行前对我说的：等我。语气郑重的，好似一个承诺。

　　其实，我同他相聚的日子并不多，我也早就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的日子。之前他出征过许多回，可从未有哪一次，能让我像如今这样牵肠挂肚。

　　我总在不经意间听到他的声音，总觉得他好像已经回来了，可转眼一瞧，却什么也没有。这种迟来的小儿女的心思，总让我哭笑不得，可心中却是甜蜜。年少时候的期盼，仿佛在这些时候，开出了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