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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期故事(1) ...

  •   从哪里说起呢?
      那是1997年杭州的夏天,学校里快要放暑假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沿着西湖断桥边的保俶路一路向北,过两个红绿灯,向西转入纵贯杭州城的东西向交通要道天目山路。再沿天目山路前行八百米,在高大香樟树的浓密树荫里,杭州大学古朴的校门就那样静静地敞开着,任凭人来人往,云淡风轻。
      放假前,杭大中文系的张心瑜教授——那个非常有趣的小老头在讲台上明言:“不管是谁,只要每次来上我的课,我保证让你考试及格。”
      张教授应该快六十岁了,他教中国古典文学,有着花白的长胡子,喜欢穿一身浅灰色有着中国传统祥云图案的唐装——不知道在遥远的1997年,在流行西装领带的年代,他是从哪里搞的这个行头。
      众所周知,并非所有中文系的学生都喜欢文学。
      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很多人就老是逃课,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睡觉,比如泡图书馆,比如逛西湖,比如爬宝石山,在美丽宁静的杭大校园,在出门走两步即到的西湖景区,有太多比听中国古代文学有趣的事。
      可是张教授并不理解这些,他执拗地认为,凡是中文系的学生总是对中国文学怀着一腔热血的,总是对中国悠久的浩瀚的优美的古代文学如饥似渴的,于是对不来上课的学生张教授就特别愤恨。而解决这种愤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点名。
      很多人都以为文学发源于男女间的相思眷恋,《诗经》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明证。偏偏老爷子说,中国文学发源于诗歌,诗歌发源于劳动,与情爱无关。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歌叫作《弹歌》,只有八个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好,现在开始点名。
      谁也不知道老爷子会在什么时候点名,他总是兴之所致,说来就来。
      于是点名。
      老爷子走到讲台边,拿起早就放着的花名册,劈劈啪啪点起名来。
      点到的人必须站起来,喊一声“到!”
      可是老爷子上的是大课,教室里坐着六个班,有将近两百学生,老爷子要分清这两百人谁是谁根本不可能,况且限于时间,老爷子每次点名都只能是抽查,点个二三十个,即使谁不来,也肯定与要好的说好了,点到的时候冒名顶替一下,谁都认为老爷子分不清的。
      “李强!”“到!”“王怡娟!”“到!”……“俞玲玲!”没人应。
      老爷子警惕地扫了大教室一眼,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空气中有点躁热。
      有的同学四处张望着,找俞玲玲。
      “俞玲玲!”老爷子又叫了一声。
      坐在最后一排的夏丽雅见前面依然没有一点动静,知道不能再等了,连忙站起来,故意弄出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到!”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边上认识她的人都会心笑了。冒名顶替最怕是出现两个人回应,楼主如果事先不找好枪手,关系好的几个人可能都会回应,那就惨了。可是俞玲玲没说今天不来呵,夏丽雅已经帮她顶了好几回了,估计老爷子早就糊涂了。
      因为夏丽雅的反应慢了半拍,老爷子可能有些起疑,他盯着夏丽雅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说你是谁?”
      夏丽雅心想惨了,难不成老爷子认得我?怎么办?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俞玲玲惯用的一招,夏丽雅甜甜笑了:“张教授,您不记得我啦,上次我们还一起吃饭呢!”
      老爷子愣了一下,被丽雅的甜美笑容弄糊涂了,自己也呵呵笑了:“不谈吃饭,不谈吃饭。”——点名结束,照常上课。
      好险!
      夏丽雅舒了一口气,坐下的时候搞不清是自己救了俞玲玲,还是俞玲玲救了自己。

      6月20日班里考完最后一门课《西方文学史》。
      终于等到暑假了,所有的人都打点行李,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家。
      法律系的更夸张,早在一个礼拜前就考完放假了。
      放假前,法律系的老乡王佩英老是来问夏丽雅什么时候回家。夏丽雅都是支支吾吾的,定不下主意,害得佩英也耽搁了,直到放假了也没提前买好车票。佩英也不着急,死心塌地地在学校里等着。
      六月中旬,杭州已经很热了,女生宿舍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上,不知从哪儿迁来了一大群的知了,一天到晚枯燥地叫着。每天下午,夏丽雅她们去上课或考试的时候,无所事事的王佩英就伙同几个照样已经放假却没回家的小子,扎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网兜,小心翼翼地爬上槐树抓知了,说要烤了吃,知了很有营养的。
      结果知了没抓到,他们自己倒被学校的保安抓住了,被连人带网兜拉到校长办公室。幸好临近放假,学校也不大搭理这事,据说生物系出身的办公室主任对他们的那个网兜很感兴趣——那个网兜是用佩英废弃的丝袜改装的——拿起来研究了半天,说是很有创意,但是开口太大,“拿到西湖里抓鱼还差不多,用来捕知了肯定不行”,办公室主任说完就放了他们。
      王佩英是杭州大学温州同乡会的副会长,天生活跃,一张嘴能说会道,没几个人是她对手。她读法律系真是挑对了,以后她当律师不知多少人会牺牲在她的这张嘴上。
      20日考完试,21日陆续有人回家了,22日寝室里只剩下了夏丽雅。
      夏丽雅和每一个离开寝室的女生拥抱告别:“哦,娟娟,真舍不得你,路上小心,让凯凯帮你背包,别对他太好,男人很贱的!”“哦,小狐狸,你这个骗人精,你说要留下来陪我的,又走了。早点回来,想你!”“哦,白萝卜,你家好远!记住了,在火车上要注意安全,千万别像在寝室一样裸睡,小心被人偷拍!”……女生们一个个都动了感情,抱了又抱,娟娟竟然还哭了,这个傻妞。
      佩英在寝室门口嘻嘻笑:“至于嘛,不就是放假呵,过俩月又回来了!都说你们中文系的有神经病,我看真是的!”娟娟有些不好意思,回骂她:“呸!死开!你们法律系的,铁石心肠,懂什么感情!”说完拎起两个大包,一颠一颠地走了。
      眨眼间,寝室里就空了,这些美丽多情被誉为杭大风景线的中文系女生风一样飘走了。夏丽雅触摸着她们留在空气中的淡淡香味,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发自内心的兴奋——哦,总算自由了,这些整天纠缠不清为一句话笑为一个字哭的神经质女生终于都走得远远了。
      可是王佩英还在。
      这个女人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红色小拖鞋,穿着一件男式的白色短袖T恤,牛仔裙下露着光光的白白的小腿,象个母夜叉似地立在空荡荡的402寝室窗前的光影中,两手叉腰,眼睛扫视着坐在床上偷偷在笑的夏丽雅,大声问她:“夏丽雅,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想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跟王佩英说自己暂时不想回瑞安,想留在杭州过学生生涯最后的一个暑假?夏丽雅犹豫着。
      大一大二的暑假,王佩英想留在杭州打工,丽雅知道她打工是假,想在杭州玩是真,就不理她,执意要回瑞安——杭州的夏天太热了,夏丽雅一点也不适应——王佩英就显得很委屈,但还是陪她一起回了,整个假期里,王佩英几乎都赖在丽雅的家里。
      佩英的家里办了好几个制鞋厂,家里人都没空理她。因为风风火火的王佩英看起来比丽雅成熟好多,丽雅的母亲就慎重的把丽雅托付给王佩英,让佩英好好照看丽雅。这倒好,王佩英就像得了皇帝圣旨似的,一天到晚黏着丽雅,还动不动就嚷嚷:“是你妈让我看着你的”或者“我非得告诉你妈去不可”,完全是一副大小孩的样子。丽雅认为自己比她成熟多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三年前,在爸爸妈妈的重重护送下,自己是那样满怀憧憬地跨入杭大的校门,那时候花是香的,月是圆的,梦是彩色的,感觉生活就象幼儿园门口飘着的各色气球,红红绿绿,轻盈多彩。
      可是一眨间,大学就快结束了。
      那些大四的师兄师姐,每个人一天到晚都着急着四处参加招聘会,为自己找一个安身之所,一个个都焦虑得不成样子。到那时,学生时代就正式结束了吧,那种云样轻松风样自由的学生心态再也不会有了吧。
      一想到大学毕业后那种忙碌庸俗的日子,夏丽雅就感到恐惧,就对现在啥也不愁的学生生活特别留恋。不象王佩英,一谈到毕业,马上眉飞色舞,好像璀璨的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也不想想到时候有哪个律师事务所会要她。
      “英子,今年暑假咱们先不回家,行不?”夏丽雅小心翼翼地问盛气凌人的王佩英,深怕她发飙。
      王佩英愣了下,质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夏丽雅犹豫道:“要么——你那么想回家你先回!”
      没想到王佩英突然笑了,神经一样地跑出寝室。一会儿,拖了一个小皮箱下来,夏丽雅以为她要分道扬镳了。没想到王佩英笑吟吟地打开小皮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丝绸碎花小睡衣,黑芝麻全效洗发水,玫瑰香皂,草本青莲护肤霜……齐齐整整地摆在夏丽雅的床上。
      “你干嘛?”夏丽雅奇怪了,“送东西吗?”
      “我宣布——”佩英兴高采烈道,“——你个鸟人,你怎么不早说呵,我也不想回家,我陪你,我搬下来和你一起住,保护你,行不行呵,小女人,丽丽,阿雅,夏娃?”
      夏丽雅甜甜地笑了,当然行了,能说不行吗?
      可是,夏丽雅多想一个人拥有一个自由的空间呵,哪怕一个月也行,哪怕一个星期也行,哪怕,一天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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