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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掠北阳 08 ...


  •   车停在楼下,熄火时,车内暖气已经开始热得令人发汗。

      沈致亭别无选择,还是把人带回了家。

      高中时代,陈北劲偶尔会来他家吃饭,但过节不会。沈母每次向陈北劲发出热情的邀请,陈北劲嘴上说来,但每次都很有分寸的不会打扰他们家人团聚,沈致亭也不会说留,他不想表露得太过主动,尤其是在他母亲面前。

      沈致亭第一次开口说想让陈北劲回家和他过节,是在他读研一的时候。

      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他情绪受到很大影响,生活混乱的一塌糊涂,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刚回国归来的陈北劲。

      母亲是个对任何事都看得很透的女人,父亲患癌离世,她也伤心悲痛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自我调整过来,继续充满热情地生活。但他不是。几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冷淡,为人处世理智得完全不像个有情绪的正常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对情感很迟钝、很迟钝的人。

      把一个人放在心上需要花掉他很长的时间,认识到这个事实,需要花掉他更长的时间。

      对陈北劲如此,对父亲也是如此。

      比起在家照顾他生活的母亲,经常出差的父亲对他来说,从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有可无到,他只记得电话那头总是说想念他、爱他的温柔笑声,而忘记对方的具体样貌,只记得隔三差五邮寄到他手中的名贵礼物,而忘记寄礼物的人是谁。

      父亲这个角色,他成长到大学快毕业,都像是个陌生的慈祥叔叔。

      他不了解父亲,父亲也不了解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被诊断出脑癌后,一直守口如瓶,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生病了,没化疗没治疗没做手术,他们家并不差那点儿钱,可父亲还是像平常一样,该上班上班,该休息就休息,时间充裕就带着家人去各种高档餐厅吃饭、旅游,自己上大学住外面不常回家,父亲便带着母亲到处吃吃逛逛,直到他再也无法像正常人开口说话的那一刻。

      说来惭愧,直到现在,沈致亭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父亲弥留之际,怕母亲伤心过度,拒绝再见她,最后的那几天,是他们父子在病房里度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父亲,在此之前,父亲都是家里存在的一道穿着灰色西装的模糊影子。

      父亲长得温和面善,体型是健康的清瘦,年轻时候,应该是那种隽秀温润、博学谦逊的青年才俊。父亲有一双平静坦然接受命运的眼睛,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半鬓白头发,他平整合身的蓝白色病号服,扣子总是系到领口最上面一颗。父亲插着气管躺在床上昏睡,神志不清的时候多,能靠着哼声勉强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的时候少。

      父亲本来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幼时,父亲会经常隔着电话说想他、夸他乖,父亲不会直接说“爱”这个字眼,但会对他和母亲说I love you。长大以后,“I love you”这句话就只专属母亲了,父亲投向他的,更多是赞许满意的眼神,和以各种名义送他的、附带亲笔留言卡片的昂贵礼物。

      卡片上话也不多,大概率是英文,像“everything goes well for my sun”、“for my sun sun son”、“For my No.1 and Keep this secret and don\'t tell that pretty lady”、“for my No.1 in the whole world”、“for my pride”、“soooooo lucky to be your dad”……每次接到这种卡片,沈致亭就会拿着卡片会心一笑。他发现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语言真的很奇妙,竟然可以让一位如此含蓄的中国式父亲传达出如此热烈的情感,而不会显得尴尬突兀。

      那辆墨玉色的保时捷,是父亲在得知他准备跨专业考研时送的。

      他本专业是可以保研的,可他并不打算再继续了。激烈的辩论赛让他的同学热血沸腾,背负社会正义的光荣使命成为他每一个同学的终生目标,而他却对此无感。

      可能他本身就不是个很好的人吧,他并没有太多道德感,也不伟大,更不喜欢承担太重的社会责任。
      他总能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却做不到发自内心的热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他便准备尝试另一个专业挑战自己。

      他们家并不缺硕士,母亲两个硕士学位一个博士学位,父亲两个博士学位,作为拥有这样父母的儿子,他只是在这个人生阶段毫无压力地走着流程,父亲却说希望能给他讨个好彩头。

      他没告诉父亲,他有个很喜欢的男生正在美国加州读书,也没向父亲提起,他考研没什么压力,所以他很早就向加州那边的几个学校提交了硕士申请,并拿到了伯克利和UCLA的录取通知书,他更没提及,他喜欢的男生所在学校offer发到他邮箱的那一天,就是他知晓父亲重病垂危的那一天。

      他不是个机器人,他太想念了那个男孩了,想得……每次男孩打视频过来,他就小心翼翼地不停截屏存下对方各种样子,手机内存都满了男孩的照片他也舍不得删,没人知道,每次他看到男孩越来越有神采的眼睛,就格外害怕那双眼睛里会突然在某天装进另一个人,然后将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他挤掉。他发了疯的想念,他每时每刻的担忧,他嫉妒任何正在和男孩来往的同龄人。

      他知道都是他一厢情愿,但他就是要为自己的感情任性一回。

      人不轻狂枉少年,他沈致亭发誓,他这辈子就胡闹这一回。不管那个男孩是接受还是拒绝,甚至是嫌怨嘲讽他,他沈致亭都能接受。只要能够重新再见到男孩,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辆几百万的车了,新买的,他一次都没开过,所以可以不用再跟家里伸手要学费,车子转卖的买家都联系好了,锁在保险柜里的各种证件他也想方设法都弄到手了,就差他在交易合同上签字了。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他漫长的痛苦思念,他深藏心底的美好愿望,日期临近时,他激动地砰砰跳出胸口的心,在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都放弃了。

      他把这视为命运给他任性的惩罚。

      父亲母亲给了你半生的衣食无忧,可你却要因为自己可笑至极的单相思,选择抛下一切去奔向注定没有好结果的身外之人。

      甚至还数次幻想过那个男孩的惊喜表情,幻想男孩和自己手牵着手,赤脚漫步在沿海的金色沙滩上,舒服的夏风吹过他们两个人的脸,万里晴空,北方烈阳灿烂,一如男孩英俊迷人的面庞。男孩可能心血来潮,好奇地问一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他会笑着回一句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草稿的“从见你第一眼的时候”。

      从见男孩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可父亲什么时候开始生病,他至今都一无所知。

      沈致亭啊,你在做什么呢?

      多么幼稚的感情啊,多天真可笑的幻想啊。

      沈致亭,那年你都二十岁了,你太不稳重了。

      他愧疚到一滴眼泪都掉不出,他只恨自己不能去替父亲躺在那里。他日复一日地握着父亲的手,绝望在漫长煎熬中将他的心脏一点点撕裂成碎片。他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父亲离世了。

      临了,父亲很费力地断断续续吞吐了很多个音调,他一点都不了解父亲,所以他猜不出父亲究竟想告诉他什么话,只是直觉上,他感觉父亲绕了很大弯子,还莫名其妙对他有抱歉的情绪,只委婉地向他表达了一个中心意思:

      父亲希望他能留在母亲身边,多多陪伴她。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他努力保持镇定,双手握紧父亲逐渐冰冷下去的手,不停流泪不停点头。

      他当然会留在母亲的身边啊,他还能去哪儿呢?不用父亲开口,他也会这样做啊!

      为什么?为什么在父亲临走之前,还会让他不放心,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浮躁没定性的孩子?

      父亲不是一向赞许他懂事吗?

      想通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他不敢再过多揣摩,不敢再往前追溯,一旦开始细想,他便惭愧得无地自容。

      在父亲面前,他是个永远的罪人。

      父亲病重那段日子里,他没有再接陈北劲的电话,没回任何陈北劲的询问他近况的信息。陈北劲学业繁忙,也并不是总给他打电话,只是一个月一两次的概率,临近期末周时,陈北劲更会直接忘掉他这个人,一心投入在复习和考试上。

      那天送父亲火化完,他搀扶着憔悴不少的母亲离开殡仪馆,归途车上,他心灰意懒地坐在后车座,任母亲靠在他肩上沉睡着流泪。

      又一个陈北劲的电话打来,手机屏幕上,他看着那个逐渐阳光起来的男孩自拍头像,手指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怎地又落了泪。

      他挂了电话,决心以后再不跟对方来往了。母亲突然醒来,叫司机停车,说她晕车,要下车去透透气。

      “我陪你吧。”他伸手去搀母亲。

      母亲避开了他的手,扶着车门回过头来,眨着红肿的眼睛,鼓励般地望了他一眼。

      “孩子,做你自己想做的吧,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那天的天气怎么样,沈致亭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那天的眼泪格外多。

      像倾盆暴雨,雷电轰鸣,整个世界都是黑的,雨水浇遍全身,将满心的自责、愧疚、难过、绝望,和那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的那难以启齿的羞耻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麻木了,可母亲那句话让他知道,他的头顶永远都将是万里晴空,灿阳明耀。

      强忍着哽咽,他花了几秒平复心情,接通了电话。

      他还没开口,电话对面就问:“最近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孩,嗓音已经蜕变得十分低沉了,论起行为处事,更比他这个任性混账的不孝子成熟稳重得多。

      他回了句“没事”,对方不信,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可不知道怎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是关切,越是询问,他就越绷不住。陈北劲一句“算我求你,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你不要吓我”,让他彻底懂得“肝肠寸断”这四个字是什么滋味。

      他瘫倒在地,将自己塞进后车座的过道缝隙,蜷缩成一团,脸庞上泪水如注,涔涔而下,他终于哭出了声。

      “陈北劲,我爸没了,我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那边沉默了近半分钟,直到他心里逐渐开始羞愧煎熬。

      以近两年陈北劲和自己这种连网友都算不上的普通交情,对方怎么会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再一次恼恨自己自作多情的可笑,竟然将尚未结痂的伤疤撕裂开给别人看,没想到对方突然问他一句:“再撑一个月行不行?”

      他愣住:“什么?”

      “等我一个月,我要提前结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风掠北阳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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