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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掠北阳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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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泰华国际大酒店门庭前,大理石阶一尘不染,清晰倒映着眼前富丽奢华的建筑,巨型旋转玻璃门框镶着上等红木,迎来送往的,都是穿着正式体面的尊贵客人,中央喷泉水池浮动着热气,骑士与骏马的大型雕塑威风赫赫,凛风狂呼,水花四溅,无论酒店里外,都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
酒店大门外,大堂经理站在台阶下,身后跟着副经理、秘书和四名门童,黑亮的布加迪缓缓驶近,绕过喷水池,最终横在酒店门口。大堂经理只一眼就看到了副驾上那位不苟言笑的矜贵男人,臃肿胖脸登时喜笑颜开,连忙带着众人鞠躬问好。
似是嫌冷,抑或是嫌对方大惊小怪,隔着紧闭的窗户,男人神态有些不耐,他没有开口,亦没给他们半个眼神,只是虚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所有人退下。
大堂经理忙颔首称是,临离开时,没忍住多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
不料下一秒,那人侧过半边脸,一双猎隼般的冷眼对上自己的视线,目光犀利。
大堂经理吓了一跳,一边惊叹着对方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没法和自家老板联想到一起,一边头也不敢回地飞快奔进楼中,仿佛身后有恶狗在吃人。
车内,坐在副驾上的矜贵男人笑了两声,对身旁人调侃道:“你教管人起来,倒是很有一套。”
身旁人扬扬嘴角,掏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随口回道:“是呗,恶霸强权总是比温柔刀好使。”
男人朝向他,饶有兴致道:“你这意思……我是温柔刀么?”
身旁人低头发着微信,另一手抬起,举手过耳,朝男人比了个中指。
“最近在忙什么?”男人笑声问着,显然对身旁人表示鄙视的中指丝毫不以为意,见人总忙着玩手机,便靠回了椅背。
手指反复摩挲着,这是他心中紧张时不自觉的行为流露。男人四下张望,细致打量着自家早看腻了的酒店,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几年没见,你小子还这么幼稚,也没交个女朋友管管你?”
“你催我?”陈北劲随口说:“你三十多都不着急,我年轻力壮的,着什么急?”
“我才刚满三十,”李铮鸣语气淡淡,纠正道:“才大你六岁而已,别说得我跟多老似的。”
车子没熄火,陈北劲看了眼时间,刚满六点。
天早就黑了,说好跟某人去咖啡馆,怕对方忘了,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嗯,他找对方确认,消息框都是连片的绿条,对方一条消息都没回。
陈北劲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姓沈的是不看手机?还是故意不理他?
本来今天一整天时间都应该是他和沈致亭的,没想到一大早,他刚准备敲沈致亭的房门,要跟人介绍一下今天他精心准备的行程安排,就接到李铮鸣回国下飞机的电话。
意思显然是希望自己过去接机,顺便再吃个饭叙叙旧。
说是叙旧,无非就是那点子同校的校友情谊,虽说不在同一届,但李铮鸣在他高中大学期间,一直都在他父亲公司里做实习助理,毕业后更是直接入职公司,成为负责数据统计类项目的总经理。陈北劲在国外没时间交朋友,平时跟他来往最频繁的,也就一个共同话题多点儿的李铮鸣,至于关系……
陈北劲将李铮鸣归纳为,私人生活之外,关系最好的一个。
李铮鸣是泰华集团接班人这个事儿,是陈北劲回国后涉足生意场后了解到的。泰华集团,国内首屈一指的科技公司,核心业务是AI智能研发,周边业务涉及玩具制造、酒店连锁和医药等多个领域。
许景辉说,李家的人总自诩低调,其实就是喜欢扮猪吃老虎,陈北劲表示无所谓。他对李铮鸣是真低调还是装深沉没兴趣,他亲自来接机,最主要还是看在李铮鸣和擎荣影视集团董事长戚铭的关系不错。
“不早了,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吧,不早点儿进去歇着?”随手将手机扔储物盒,陈北劲偏头看向李铮鸣,提醒道:“醒了以后,别忘了中午我们说好的事儿。”
“再约见面没问题,”李铮鸣点点头,说道:“但我要问一下,你怎么突然出尔反尔了?”
“不是告诉你了么,”陈北劲倒扣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强调道:“戚老二手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顺走了我小表弟送的生日礼物,我陈北劲这么好欺负?”
“那是给戚铭的理由,”李铮鸣抬眼打量着陈北劲,说:“现在纯属是我个人好奇,我知道你什么性格。”
陈北劲玩味儿笑笑,问:“我什么性格?”
李铮鸣顿了顿,心里明知自己问出这话会显得很奇怪,暗暗自责自己这个年纪还这么冲动实在不该,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听说,当晚戚老二给你介绍了很多女人。”
陈北劲鼻音“嗯”了声,眼尾扫到李铮鸣微变的脸色,恶作剧心突起,他仰起头,抬手捂住眼睛,一副往事不愿提及的表情,说道:“都是喝酒误事儿,那晚上确实是……嗯……确实是对那个最漂亮的见色起意了,没想到他第二天就不认账了,午夜灰姑娘似的,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承认后来就惦记上他了,不过呢,我惦记也没用,人家傲得很,除了名分什么也不要,我呢,我除了名分什么都能给,你说这该死不该死?所有的一切,都是戚老二的锅,他不背谁背?”
李铮鸣苦涩一笑,点点头:“好,我懂了。”
陈北劲确实是喜欢女人。
李铮鸣没什么心情地推门下车,陈北劲演戏演够了,听到动静,心情不错地提醒道:“诶,后车座你拎来的那几箱红酒,拿走。”
“不拿了,”李铮鸣头也没回:“送你们了。”
陈北劲诧异地扬扬眉。
那可是九零年的康帝,自一六年被某个收藏家重金拍下后,迄今就剩下这四瓶,收藏品向来是物以稀为贵,李铮鸣专门找人托运这酒也费了好些功夫,即便送人情也该自己留下一瓶,哪里是能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
陈北劲不太理解李铮鸣今天怎么跟自己这么客气,早上都送过一次见面礼了,晚上又送个更贵重的?
不过,如果不是上等货,陈北劲也瞧不上。
陈北劲心情不错,冲人背影说了句“谢了”,然后拿起手机,朝后面的四个酒箱拍了张照片,给沈致亭发了过去。
掉转车头,打道回府。
六点半时分,沈致亭提着装满三层饺子的保温饭盒推开家门。
照例脱衣换鞋,随手将饭盒放在茶几上,然后去电视柜插排边上给亏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最后瘫倒在沙发上,半睡不醒地眯着眼,反思着自己最近这日子,过得真是一天比一天玄幻。
是不是生活就是这样?遇到某件倒霉事,接下来其实并不会好起来,心底盼望着能趁早翻篇,事实却是更多倒霉接踵而来,连锁反应似的,再想努力阳光起来的心情,也难免会蒙上一层阴霾。
沈致亭在心里对吐槽过陈北劲是僵尸这件事进行郑重道歉。
他自己现在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活僵尸。
兜里还揣着他妈留在饭盒盖儿上的纸条,上面几句话:
【昨天剩的饺子都装里头了,离开时拿走和小北一起吃。
我知道你电话打不通一定会回来,我报了去三亚的旅游团,最近没什么心情见逆子。你要自己做主,很好,该说的我都说了,小北虽然和咱们普通人身份有别,但你们从小到大的情分摆在那儿,我能看出你在他心里位置不一般,只要你肯再次争取,我认为你们还是有很大的几率修成正果。
儿子,再勇敢一次吧!
——提前接受你的道歉 你妈】
当时站在空荡荡的家里,拿着纸条反复读取信息的沈致亭:“……”
今早一睁眼,家里就没见了陈北劲的踪影,正好,他心中对母亲也各种不放心。道歉是必然要道的,不过这不是主要目的,沈致亭还是想确认母亲究竟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打电话也没打通,他心里突然就着了急,想着母子两个人当面讲清楚会更好,于是匆忙洗漱,拿着昨晚没充电、早上只剩百分之二十电量的手机就飙车出门,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以最快速度赶到母亲家里,却只赶上了刚好热乎的饺子。
很大几率修成正果?
很大几率是多大?
再勇敢一次?
谁给他沈致亭底气去再勇敢一次?
他理想主义泛滥的母亲么?还是早就拟定好三十五岁结婚这个人生计划的陈北劲?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恨不得将留言纸条撕碎成稀巴烂,沈致亭在发疯和发笑之间,选择了沉默。
这世上,真的是连最亲的人不了解他啊。
母亲是这样,父亲也是。
为了他所谓的勇敢,患癌拖着不治,一直隐瞒他直到离世……想必他父亲每每病发身体疼痛时,也会不禁自我感动吧?
自以为父爱深沉,无私奉献,强装着正常人的样子生活,只为让不知情的儿子再无后顾之忧,勇敢出国逐爱。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吧?等儿子离开后再进行治疗。没想到最后癌症早发,不仅英年早逝,彻底击碎了儿子的出国愿望,还在儿子心中烙下终生悔恨的伤疤。
懂吗?他母亲、父亲真的懂他吗?
那种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狂喜,那满怀期待奔向喜欢之人、半夜躲在被窝里开心到失眠的欢呼雀跃,还有那知晓真相后从巅峰跌入谷底的精神崩裂,在绝望中仍然强行克制住去发疯、去嘶吼、去怨恨的冷静至极的沉默。
他自己争取来的,全化为梦幻泡影。
他被迫接受的、父亲给予他的那份沉重的爱,他将愧疚一辈子。
他从来没告诉过母亲,他心中也无数次滋生出对她和父亲的憎恶。
他爱他们,但爱和恨从来就不是相反面,而是同一面。恨是爱的衍生,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这种情感一旦说出来,他就将被钉在道德审判的十字架上,千疮百孔不得好死,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
怎么讲理呢?逻辑上根本行不通。难道要让父母因为给予他太多爱而判罪么?父母的爱有什么错?即便是精神上的审判,也该归结为他这个逆子不懂感恩吧。
可他自己又该怎么治愈这道隐形却无比深刻的伤疤?
沈致亭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得了胆小鬼后遗症。
爱也说不出口,恨也说不出口,藏好自己的心思,不掏心给任何一个人看,也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思绪乱如麻,沈致亭不知何时漫步至阳台,今晚月明星稀,一阵瑟瑟冷风扑面,他清醒过来。
反手关紧窗,沈致亭安静待了一会儿,然后,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噗呲一声,漆黑的瞳仁中燃起簇簇火苗,一小片短促的薄烟从他微启的唇缝轻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