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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思泪笛(明夜楚心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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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楚心
放晴后的湖面一片波光潋滟。一叶小舟从天与水相接的远方悠然飘来。水气霏微,雾霭氤氲。那舟上没有船工,只是随着湖风的吹拂,在湖面上飘荡。清泠的琴音从船中传来,滑过浩渺的烟波,顺着荡起的涟漪,一并传到了湖岸。岸边的人迎风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赞叹:“好琴,好曲。”
一曲罢,她的手仍然轻轻地放在琴上。斗笠下的一双眼忽的睁开,向岸上望去。青衫孑立,孤影徘徊,渡头之上,自有一番清高的风骨。她赞许地笑了。
身为月嬛城的外史司,阅人无数,她的眼光一向挑剔得很。今日所约之人,冥怡会的教主,明夜,传说中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也是月嬛城现下最大的敌人。原以为他的孤高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自傲,今日远远一望,却觉得他的孤高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不可逼视。
船已经近岸,她看了一眼那个身影,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明教主果然是守信之人,请上船。”
他笑着颔首,脚一点地,飞身而起,一个眨眼,便稳稳地落在了船上:“孤舟江上,伊人抚琴,外史司真好兴致。”
“传闻明教主乃是意兴高雅之人,如果小女子表现得太过粗俗,岂不是怠慢了客人?”处理惯了大大小小的外交事务,她总是会用最恰当的语言把人的心熨烫得妥妥帖帖。
男子谦虚一笑:“外史司过奖,彼此彼此。”他仍然站在船头,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
而她则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手遮住视线,轻轻地撩起遮面的纱巾。看清了那个近了的人的面容,她的手停在了半空,而他的身形也为之一滞。
过了许久,那个男人才怔怔地开口:“是你?”
她的声音也没有了平日的沉静:“你是明夜?”
他涩涩一笑:“对,我是。”
一年前的江南,细雨霏微,她撑着油纸伞,在雨巷里静静走过。
邂逅了他,蓬头垢面,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她近了他,他看见了她,两眼中竟微微有了恍惚,冲了上来,拉开了她的伞,将她拥入怀中。
那一刹那她束手无策,但是却没有拒绝。
这个男人虽然颓靡癫狂,可他身上却有着一股王者之气,举手投足,都不同于一般的街边乞儿。
她把他带回她的小屋,为他铺床,为他清洗,慢慢地看着泥土混杂的面庞变得俊朗坚硬。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着,脸上浮起安宁幸福的微笑。他抓着她的手,紧紧不放,口中低声喃喃。
那一刻她明白她爱上他了。
只是这么一眼,只是这么一瞬,但她无可后悔地相信和沉沦。
他醒来后,又抱紧了她,惶恐地在她耳边重复:“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于是她没有离开,于是她在江南小镇,一呆就是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她没有过问他的过去,他也没有追问她的身世。枕衾之间,鱼水欢和,他们像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那个时候她刚被上一任的外史司选中,奉命在江南六省历练三个月,然后回城复命。但是因为他,因为这段她梦寐以求的快乐,她想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那些使命,那些责任,都抛在脑后。
他们会在白堤上徘徊看朦胧烟雨,他们会在太湖之滨偎依感受夕阳余光的照拂,他为她做了一支竹笛,在江南沉沉的水气中吹响一曲《荻花吟》,清泠的笛音浸润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倾诉着思慕和爱恋。
这段美好来得是那么突然,像是一场梦。她愿意沉醉其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是梦终究会有醒来的那一刻。越是真实,醒来的时分就越残忍。
月嬛城的使者找到了她,提醒她归其将至,她想方设法延迟最后的期限。
但是,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
原来他看到使者找到她了,原来他知道她身负重任。于是他说他也要去寻找自己的意义。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背负的比她更多,从他迷茫却仍旧有神的眼中,她能够找到他心底的不甘和骄傲。
他留下了那支笛,思泪笛。
他说,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他说的没错,他们是再见面了。
再见面,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场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捉弄于人。
她缓缓地坐回琴边,而他站在船篷里,他们都沉默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期望过多少次重逢,她想要回到那样的生活,平静无忧,甜蜜温馨。
可是,当相遇近在咫尺,她却希望,当初许下的愿望,是不要再见。
不要再见,至少在彼此的心底,那一段时日的欢乐,是真实的,不会欺骗自己。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我放了林楚夕。”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他说,他要放了楚夕?
原本以为这场谈判会有多么艰难,她在心底已经盘算过了多种计划,甚至想过要动用武力——虽然对方是江湖高手,但她自负身有灵力,亦是毫不畏惧——却没有想到,这场谈判,最终如此戏剧性地免去了过程。
“什么条件?”她又低下头去,双手轻轻按上琴弦。
“没有条件。”过了许久,她听到他说,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高傲清绝。
她缓缓闭上了眼,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走向船头,船身一晃,她睁开眼看过去,那个影子已经离开了船头,重新落回到岸上。
他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一个月后,她去往冥怡会,接走了林楚夕。他在冥怡会外的山头上送她,脸上是主宾之间的客气表情。
再一个月后,冥怡会教主明夜收到了一封信,打开,只有一支笛。
思泪笛。
传说中,舜死去的时候,娥皇女英的泪,洒落在竹上,竹身沾上了相思的泪水,从此有了斑痕点点。
斑竹枝的笛身,带着相思的魂。
下篇明夜
几十年来,冥怡会的教主一直都有早起的习惯。梦雅深知如此,每日都早起为明夜张罗各种事宜。
他静静地坐在桌子边,喝一杯清茶,看着前方来的战报。
近午十分,外面传来消息,说玄武护法求见。梦雅知道是前线的事情,便悄悄地退到了后堂去。
符商大踏步跨进屋来,在他的桌前几分处停下,恭敬地对他鞠躬:“义父。”
“商儿回来了。”他端起茶杯,砸了一口,轻轻搁下,问他,“前方吃紧么?怎么你亲自回来了?”
符商却是自信满满地一笑,意气风发地说:“义父,孩儿这是要跟义父报捷呢。落桓城守不了多久了,孩儿自信能在半月内攻下它。”
他笑着摇了摇头:“战场上诡谲多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结局。你总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我要让你立一个军令状,做不到,就军法处置。”笑容里却是宠溺多于责怪。
符商丝毫不在意,干脆地回答了一句:“是,义父,义父这就给孩儿立一个军令状吧。”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你还是长不大。此战之后,我这教主也该让位于你了,你继续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那义父就一直当下去吧!”符商快人快语。
“义父老啦,都快知天命的岁数了,在这个位置上不合适咯。”他站了起来,走到符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好好做,不要让义父失望。”
“是。”他抱拳答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对了,还有一事。”明夜说道,“当上教主之后,找一个良辰吉日,义父为你和心妤完婚吧。”
“义父!谢谢义父!”符商已经高兴到了语无伦次。
他又轻轻拍了拍他,说:“好了,下去吧,好好做。”
“嗯。”他垂首告退,明夜却又叫住了他:“落桓城守城的人,是谁?”
“方之豫。”
“嗯,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去,走回到桌子边,坐下。
铺展开白纸,用砚压定,他却怔怔发起了神。刚下笔写了一个字,他抬起头来,看向了议事厅那头挂着的一副画。画中的女子脱俗出尘,不似凡间之人,一双眼半开半闭,淡淡微笑着看他。
他的笔便迟迟停住,半晌都没有落下。背后就伸出了一双手,将他的眼睛蒙了起来:“猜猜我是谁?”
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千遍万遍,这句话也问过千次万次,他毫不犹豫地说:“心妤。”
“哎呀,爹,您就不能猜错一次吗?”背后的女孩子有些生气了,松开了手,跺着脚走到他面前,嘟着嘴看他。水灵的眼,红润的唇,和画上的女子竟有几分相似。
“我已经猜错七百九十九次了,剩下的也要猜对几次,游戏才好玩嘛。”他慈祥地笑着看她,“你刚才一直在听我和商儿讲话?”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耷拉下头,答了一句:“嗯。”
“你每次都这么好奇,听到什么了?”明夜忍住笑问她。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连连摆手,神情慌张。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她又使出了杀手锏,“爹,您都不相信心妤么?”
“相信,相信,我当然相信我的小心妤。”他伸出手来将她抱住,“梦雅姑姑给你准备的东西都吃了么?”
她点了点头,他赞许地拍了拍她,她又小心地问:“爹……商哥真的没事么?我上次听他说,那个叫方之豫的可恶得很,好几次都把他派出去的奇兵给拦下了。”
“战场上,本来就应该斗智斗勇。”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啦,和爹爹玩够了,快回屋子去吧。”说着推了推她的背。
她的身子一下子就滑到了一边去,看了看挂着的画,突然笑了:“爹,你每天都在看娘……她真的很幸福。”
“你呀,爹对你不好么?还在我面前嫉妒你娘。她不像你,她没有这个福分,和我们父女俩守在一起,我每天多看看她,也算是补偿吧。”
“爹,你应该对我更好,这样才对得起被你无视多少年的心妤呀!”心妤跑过去站在画下仔细看,“画得真漂亮……我记忆中,娘都没有画的这么漂亮……”
他笑而不答,她一脸灿烂地回到他跟前,说了一句:“爹,我回去啦!”他点点头,看着她蹦蹦跳跳地从门这头跳了过去,一时间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曾经也有这么一个活泼天真的孩子,在冥怡会里,乐观坚强地成长。
梦雅从门里走了出来,回过头看了心妤一眼,笑道:“这孩子,还是长不大的样子。”她端着餐点,放到明夜的桌上,说道:“教主,您为什么不放心妤出去练练?您当初选中这个孩子,不就是想让她填补青龙护法的位置么?”
他收起刚铺开的白纸,看了看梦雅,说道:“从她叫我爹的那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不要让她走出冥怡会……或许这样,对她更好。”
梦雅垂下头去,没有再说什么。她将餐点拿出来搁在桌上,把盘子端了回去。
明夜又饮了一口茶,抬起头来,目光再次落到那幅画上。蔷薇树下,伊人浅笑,翩然若仙。他一时有些恍惚,竟辨认不出,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一过又是十日,明夜照旧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却是在写着一阕欧阳修的《浪淘沙》,正写到“聚散苦匆匆”一句,刚要落笔,外面就有人来报,说玄武护法征战归来。
他搁了笔,从台上走下来,正看到符商神色飞扬地走了过来。一见到义父温和的笑容,符商便高声说道:“义父,我们攻下落桓城了!”
他赞许地点头,眼见他近了,走上前,关切地问:“城中的人,如何处置的?”
“大多数都投降了,编入我军。不过也有几个忠节之士殉城自杀了,包括守城统领方之豫。”符商细细地汇报。
“他自杀了?可惜了一个英才。”他叹息,又点头,“虽然不是月嬛城的嫡系子孙,也有他们的傲气,真不容易。”
“是呀,前几次的统领都没有像他那样干脆的,城一破,立马抹了脖子。”符商也是一脸钦佩,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支笛子,递给义父,“这是我们的人在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玄机,还请义父帮忙。”
明夜很自然地接过笛子,拿到面前,只是一眼,神色立变。符商以为他看出了什么,正要询问,明夜却突然开口下令:“厚葬方之豫,快去。”
符商不明所以,但看义父坚决的眼神,也只得领令去了。明夜紧紧地握住笛子,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幅画,觉得心里面的某处突然就空了。
他像是失了魂一样在冥怡会里游走着,游走着,当脚步停下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来到了青龙坛的最高处水灵台。
耳畔的风一阵阵席卷而来,掀起他的袍子,吹乱他的发髻,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握紧了笛子,又将它松开,遥遥地平举在胸前。
风吹起了笛上系着的青色的结,他用手轻轻地拈起,循着那根线,看到了末端栓着的薄薄的玉片。他缓缓地将那玉片翻了过来,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的刻字。
己丑年九月二十九。
他的手突然强烈地颤抖起来,佝偻着身子,迎着风就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冥怡会的大战后,她被君扬所伤,好些时日都没有恢复过来。占着地利的优势,他劝她留在冥怡会养伤,这一留就是一个多月。他看着她的身子渐渐地好起来,却没有提醒她走,而她也似乎不自知的样子,也没有向他提出离开的要求。
他每日都会去看他,在每个黄昏时刻。和她聊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一日,他照例去她住的房间看她,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他开始慌了,又不愿让教中的人知道,就一个人在偌大的冥怡会中寻找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终于在水灵台上找到了她。
那时正是冬月最寒冷的一段日子。水灵台上的雨铃花开得正旺,透明清冷,宛若冰晶。而她站在冰色花影的重重花影里,双手握着思泪笛,瑟瑟发抖,却还固执地站在树下,看着朵朵盛开的雨铃花。
他冲了上去,叫她的名字:“楚心!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很冷,你快跟我回去!”
她却使劲地摇头,哆嗦着说:“不,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
他走上来想拉住她的手,她却用力扳开他的手指,转过头来看他,脸色苍白,眼神凄然,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想要出手制服她,却听她微弱的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不要回去……城主为我订了亲,正月一过,就要成亲了……”
那一刻他的心沉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的这句话,竟有了如此强烈的回应。
原来他是这么在乎她,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
她咬着牙看他,眼神倔强,却隐隐有让人疼惜的柔弱。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入了怀中,亲吻她的发,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温暖。
那一夜是他记忆中最甜最美的一夜。黑暗里的缠绵,两人的喘息,燃尽最后一丝灯芯的烛火,和蒙蒙亮的天窗。他和她的欲望,在那一夜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想要用尽他所有的霸道,去占有她,去宠爱她,而她也用尽了她所有的柔情去迎合他,去融化他。
那一夜之后,他的人生,便再也没有如此精彩。
她走了,在两日之后。此后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但他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思念,在每个黑夜里,他都会想起她,想起她迷情的呼吸,想起她单薄的双唇,想起他为她做的思泪笛。
原来,他真的是被那支笛,那个人,带走了他的心,和他的魂。
从离别的那天开始,戊子年,十二月初八。
思泪笛。
斑竹枝的笛身,带着相思的魂。
我是如此期待,在多年后,能够重逢。
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如此结局。
他双手掩面,在多年的隐忍之后,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