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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祭祀的权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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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古曾经说过,这个世上多情的人总是会比寡情的人死得早,就像阿里古自己一样,年过二十便死在了边境。
连一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找到,那人不过是沉静了三天便又恢复以往的夜夜笙歌的日子,也如同那日……
“黄黄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干降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枯,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①
身着白裳的青年面色淡然,苍白如雪的脸上画着庆国古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多为红白交替,骨节分明的手执祭祀权杖,周身出尘之气好似欲要飞升的仙人,缥缈。
在念出这句祭祀词时他转过身,宽大的祭祀服衣摆在空中划出类似花瓣的弧度。
顾茗钰敛下眉眼伸出手,在候在一旁的粉衣女郎面前,抓了一把捣米洒向台下,顷刻,台下的人疯了似的开始抢。
他神色怜悯地看着台下的人,轻敛的鸦青眼睫垂出斯文又清冷之感,风吹拂过宽大的雪白衣袍,似是顷刻便会羽化成仙。
看了须臾底下的人,他转身面朝着正前方用余光注视着那最高台的那人,长袍骤撩,轻轻的跪拜下去。
殷红的薄唇蠕出余下的祭祀词:“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清淡的嗓音悠远缓慢,好似是从亘古传来的梵音。
高台上的那道玄黑身影稳坐不动,冷峻面容被光笼罩在其中,使人看不清面上神情如何。
顾茗钰收回余光,虔诚地俯拜下身子:“维庆朝嘉年十二月七时,明光于上下。”
最后一句祭祀词降降火落下,蓦然,寒光冷箭之间仿佛从破空而出一支箭,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含着浓浓的杀意直逼前方。
身体的下意识永远比理智的反应更快。
顾茗钰单膝跪下的脚尖一转,侧身那一支箭便穿过身体。
刺痛亦是如箭般来得突然,就像是很久之前便已经在心口埋下了一支淬毒的箭,如今不过是将那支箭化作实影,原本朦胧的痛楚却来得更为猛烈,顾茗钰支撑不住地双膝跪在地上,鲜血从箭上滴落在地上。
他低垂着首,无声地笑了。
终究……还是死在他的面前啊。
“来人啊,快护驾!救陛下……”
杂乱的尖锐声从四方八面地响起,原来有序祭台变得混乱。
此刻无人有空来看支撑不住的,已经倒在地上的顾茗钰。
正值隆冬,昨日刚下过雪,高台的石板冰凉入骨,所有的冷气好似在疯狂钻进他的身子。
顾茗钰一向怕冷。
他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盛雪,雪白的祭祀袍已经被染成了血色。
每个人都害怕死亡,饶是顾茗钰也一样,此时产生了微妙的惧意。
果真应了他说的话,自己有一天会死在他的面前。
难得的是,一向克己复礼的顾茗钰竟想转过头看一眼。
想看看那个自登基之后,便没再与自己说过一句话体己情话的少年,想看看他如今看见他真的要死了,会是如何神情。
会有一丝的慌乱吗?
还是……会难过?
意识恍惚之间,顾茗钰好像从越发涣散的目光中,真的看见有人朝着步伐踉跄地蹒跚奔来。
看不见他的脸,但顾茗钰却从他的身上幻想出了一丝往日少年的明朗,好似下一秒就会跳进他的怀中,眉眼含笑地唤他的名字。
“铭钰哥。”
但那也只是临死前的幻想,其实谁的心中都有一面明镜,少年对世间满心的恨意,恨顾氏,也恨他。
无论过了多少年顾茗钰还是忘不了,少年曾经说过的话:早知如此,不如不相识……
不如不相识吗?
顾茗钰慢慢的闭上了眼,薄唇轻弯,眼睫被洇湿。
……
庆朝嘉年十二月冬。
安祀之乱,才登基不过两年的年轻帝王,在权臣顾茗钰死后正式掌权,成了庆朝历史上唯一执掌权势的帝王。
但这位帝王却一生都没有纳后,甚至后宫连妃子都没有。
曾有人传过过宫廷秘闻,道,庆嘉帝曾在梦中梦到过一美人,尔后梦中相恋。
梦醒后怅然若失的将自己关在寝殿半日,尔后便发誓一生不纳后妃,好在百年后能够与那美人再相遇相恋。
众臣初闻时便觉得荒唐,上书请柬,庆嘉帝一怒横尸千里,至此无人敢再提起此事。
后有臣言:“有时想起,那顾卿虽然拥权自重,但顾卿在时与帝的交情匪浅,倒是还有人敢言,可惜了,可惜了……”
庆嘉帝从暗使口中闻言,登时冷笑,隔日那道此言论的大臣便横死府宅,众人从此不敢再提那位已经离世的顾卿。
时日一久,便极少人能想起死在那场变乱之中的青年权臣。
亦无人知晓他死后,被庆嘉帝葬在了离的京城很远的青郊。
……
四分天下,北有冰国垣国首都为幽都;南有信仰祭祀神明的昭阳王朝;东有强盛具有贸易之国的嘉庆国;西有蛊都之称的古奴国。
时日倒流,回旋过往。
庆国。
顾相的夫人不久前刚诞下生下一孩童,取名为茗钰,小字明玉,顾茗钰。
四周一片黢黑,意识模糊的顾茗钰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给托着,想要睁开眼却又犹如千金重般难以睁开。
这是?
顾茗钰心中升起惑意,忽而想起自己已经死在了祭祀台上,莫大的悲切倏然涌上心头,竟然抑制不住地想哭。
从记事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流过泪,此时这莫名的情绪倒还算能克制。
“咦?”
黑暗中传来一道中年女人的声音,似有些惊奇。
顾茗钰闻声一顿。
接生婆将抱着的婴孩再凑近,仔细地端详,眼中俱是诧异。
这小公子看着好似是要哭,可那小嘴一瘪又憋回去了。
她接生过许多婴孩,别的要么是一落地便大声地哭起来,要么是不吭一声。
这、这还能自己憋回去的,倒是第一次遇见。
正当她仔细看着孩童时,从床榻上传来女子虚弱的声音。
“陆婆,我的孩子没事吧……”
丞相夫人叶素辛刚诞下麒麟子,身子甚是虚弱,可迟迟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便强撑着身子的不适,柔情似水的美眸含着担忧地看向陆婆。
陆婆闻言忙声道:“夫人宽心,小公子无碍,许是还不适应。”
说罢便一巴掌巧力地拍在孩童的臀上。
呃……
顾茗钰被拍得触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此等羞辱疼痛便开始蔓延,一时间当真没忍住情绪哽出了细微的声音。
自幼便身居高位,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过,更没有哭过,此时他既觉得羞耻又难以忍受,那种从未接受过的疼痛感蔓延。
陆婆见这么大的力道,这个孩童都还没哭,只得可惜的看向夫人:“夫人,这小公子好像不会叫,许是……”
后面的话未曾说出口,但表达的意思已然明了。
叶素辛听闻一顿,眼美眸中闪过一丝伤情,伸手接过孩子,温柔的看着还不会睁眼的幼子,浅浅的呼吸着好像在酣睡。
幼子的眉头微颦,似一副老成的模样,分外惹人喜爱。
叶素辛伸出手摸摸了幼子的脸,刚生产完的身子疲倦,她将头靠在旁边闭上眼睛,柔和地呢喃:“好孩子,真乖……”
听见熟悉的声音,顾茗钰身形僵硬地屏住呼吸,大抵太荒唐了,像是做的一场梦。
这是阿娘的声音……
……
京都刚下过一场缠绵的雪,青黛的瓦,梨花白的墙,青石板铺地的路皆被罩在白雪皑皑中。
今日恰逢出了微弱的太阳,天似乎在回温了。
顾茗钰被女人抱在怀中,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暖和的温度落在皮肤上让感知越发清晰。
他死了,但似乎又并未死透。
顾茗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拿着用布老虎逗自己,偶尔有几分配合。
这几日,顾茗钰早就弄清楚了,他是在死后重生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一切又好似可以重新来了。
“小明玉乖,看这里。”叶素辛眉眼含柔,手中又换了木偶,上面悬挂的铃铛清脆作响。
如今外面所有人都说顾相的嫡子乃是天生的哑巴,甚至顾府还有不少仆奴多次背着叶素辛在身后议论。
所有人当他当着是个孩童,在他面前从未顾及过什么,故而这些话还正巧不偏不倚全落入了顾茗钰的耳中
躺在摇榻中顾茗钰每日都木着脸听。
“明玉,乖乖看阿娘这里。”叶素辛见他又看向了别处,似对手上的东西半分兴趣都无,不禁有些气馁。
如今所有人皆说她的孩儿是哑巴,但身为母亲,叶素辛却仍旧执着她的孩儿不可能不能言。
听见‘明玉’两字,顾茗钰缓缓转头,毫无波澜的眸中似含着细微地抗拒。
他从来都不喜被人唤这两字。
分明前世所有人都唤茗哥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