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应城 ...

  •   晨露初晗,万物岑寂,干裂的农田宛如恶疾缠身的老人,行将就木,须发褪尽,肌肤皲裂。难言的丑陋之中,氤氲着令人恐惧的死气。

      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挤了八口人,老人躺在两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床铺上,饿得双目发昏。四五岁光景的男孩歪在门口的草垛里,褴褛的衣襟遮不住他瘦骨如柴的身躯,若有一阵风来,可以吹得翩飞起来。他麻木的目光一瞬闪过凶恶的冷光,紧盯着母亲怀里的女婴。

      妹妹。

      这词汇陌生得紧,只存在了短短三天。

      她已经冷透了,自降生在这人间地狱,发出第一声有气无力的啼哭,直到蜉蝣般悄无声息地死去,剩下两张皮,松松垮垮,于斯,她再也不是他的妹妹,而仅是……

      “今日实在寻不到什么吃食了,听说有大人物借道,官道周围十里,所有人都被赶走,不愿走的,一群军爷都给乱棍打死了……”

      说话的男人露出了同男孩如出一辙的、令人背后发冷的表情。

      “欣欣可是我们的女儿……”

      “再找不到东西吃,阿靖也会被饿死。”

      妇人垂下头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说的一点都不错。

      不过多久,哭够了的女人才恋恋不舍地将死去的孩子交给他。

      空中偶尔有雀鸟飞过,飞着飞着,一头砸在了地上,扭断了脖子。一群面黄肌瘦的男人潮水般拥了上去,野狗徘徊在外围,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嘶吼,男人们也像狗一样嘶吼,可鸟只有巴掌大小,抢不到食物,众人把目光投向了嶙峋的野狗,更有红了眼的,不怀好意地乜斜着旁人。

      这是南照清羲三年的应城诸邑,应城大君祭淅战亡时正值饥荒连年,北秦素有战神称号的南中郎将陆骏亲自帅兵,千里奔袭,直逼云海关,顿时哀鸿遍野、十里缟素。

      祭洄久居都城清河,平生第一回踏上应城的土地便是来奔丧的,而如今却又一样是来奔丧的。好像他就是一个丧门星,只要一回到自己名义上的本家,带来的只有白帛和泪水。

      华羽翠盖,浩浩荡荡的仪仗全摆给了枯木上嘶叫的乌鸦看。官道早被肃清,所有烂透的、尚且温热的尸骸俱被打扫干净,却依然鬼气森森。天边断后的晚霞,时而澄黄如包浆老金,时而妍红如鸡血石,都聚成一团,隐漏的阙处散下些残光,浮华掠影,变幻莫测。

      祭洄觉得闷,掀起羽织的车帘,懒懒地向外看去,幽霞残照,正掩映在他面上,将一双秋水瞳衬得恍若琉璃点翠。

      雪白光洁的额头缠着一条夜明珠间绿松石的攒珠勒子,长余的部分混着脑后的乌发,结成一根雀卵粗细的辫子,辫里面一路藏了六颗雕着云纹的红玉髓,末端依两块玛瑙坠脚打底,那玛瑙乃是前朝古玉,莲青色的镐纹压着赤红的水线,光泽内敛,正可谓“东夏之纯苍”,属难得奇珍。

      虚扶着帘幌的手修长莹润,左腕上挽着一串“十八籽”念香珠,这十八颗香珠由沉香木、檀香、麝香、冰片、苍朮混着鲜鹿血攒成,待成型后又打磨、剖光,凿出细孔,用丝线串起,连结处续以丝穗烙子。乌木色的手串更衬得他的肌肤雪洞洞的,粉光脂艳。

      细润的指节,不拘坠了两三戒指,有白玉点金的,也有掐金蓝田玉的,但其中一只绛玟石戒指却单取了出来,结于衣带上。

      倒不是他喜欢,唯不过是这戒指是圣人赐下的,姑且供着,昭示一番他即便忽然成了淳于氏家主,却仍如往日对今上祭洐忠心耿耿罢了。

      香车行行,光照不进。

      越往北,山也越发无了,应城正处于难得的大平原上,傍着水天一色的应海,虽称作海,实际上还不过一片湖罢了。旱灾让这巨大得宛如大海的湖群蒸发了一半,逼着它显露本来不应有的颓废,湖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看到应海,离应城主城就不远了。

      车马一刻不停,终在夜幕完全降临前进了应城主城。

      城中戒严,一片肃然。而主干道尽处,大君府前,不管这些人心里到底愿不愿意,已有两排官员跪迎新君。

      祭洄撩起车帘,做贼似的窥向那里,有父亲身边的应城宰苻衾、大将军陈述、参军汤权武,这是三朝元老了,至少他小时候便总见他来往于书房。又有几个面生的,想来正是他哥哥继位后的班底。

      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亦祭姓淳于氏,与他同宗,故而独他不跪,只躬身行礼,名浔,是新任不久的应城府尹。曾来清河代长兄觐见,惊鸿一瞥,便叫人恋念不忘。

      另一能对上号的叫董嗣,任步兵校尉,先帝驾崩时曾与他大哥同来清河服国丧。可惜那会儿他正叛逆,痛恨父兄将他一人扔在清河不管不问,见了董嗣,不假辞色,两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不过,也无所谓了。祭洄恶意地想道。

      他日,他二者你嫌我无能草包,我嫌你拿乔装蒜,谁都看不上谁,互觉碍眼。可今日这传闻中一马当先、神勇威猛、驰骋疆场势不可挡,带领亲兵深入云海关外三十里,逼退北秦重甲兵的董飞骑,不也得安分守己的跪在这儿吗?

      提起先帝驾崩,却也有趣。

      如今圣人祭洐,原是他众多子嗣中最不待见的那个,为人狂悖,不拘礼法,生性残忍好杀,就连太后对他都亲近不来。

      奈何天意人主,命数注定。

      先帝病重时正值北秦发兵南下,重甲千里,十万铁骑,乌压压的一片,远远望去,仿若一群催命的阎罗。朝中全是和亲求和之音,唯独祭洐毫不畏惧,力主开战,又身先士卒,单马入阵,两把铜锤挥得虎虎生风,须臾之间,直取北秦大巫师桓罗的性命。又与祭淅、陈述、董嗣以及庆元君世子祭沅等联手,逼迫北秦鸣金收兵。

      可见,今上虽狂悖,却是众多皇子里唯一能建功立业的,果敢决绝、勇猛异常。如今南照犹如残阳将坠、日薄西山,狠主才能守得住浩浩皇土。遂在一片反对声中,立他为太子。那遗诏更是好笑至极,许怕文绉绉的,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祭洐听不懂,仅说让他“谁不听话一并砍了就是”。

      要不怎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

      今上早二十年来,从来我行我素,一直是他们这群游手好闲之辈公认的头子、整个清河城里最大的纨绔。祭洄小时候还只是跟他斗鸡、推牌九,等十四五知事了,清河排的上名号的小倌馆、歌舞坊一个不落,皆被祭洐带着逛了个遍。祭洐不曾听进过先皇的半句教导,圣贤书更是半本没读,唯独这句一并砍了,言简意赅、深得他心,叫他一时见了便奉为圭臬。

      反正,祭洄每天该玩还是玩,该吃也照常吃。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反正谁都知道他只是应城大君送到都城的质子,犯不着费心拉拢,也同样不必费心铲除。

      当然,现在皇帝是和他关系最好的祭洐,那自然更不错。

      醉在小倌馆里时,祭洄偶然听闻东大街一大半的王府一夜之间尽数空了,菜市口过年似的热闹了好几日。他听罢,吧唧吧唧嘴,还调笑跪坐一旁替他斟酒的倌儿说:“皇兄这一刀下去,你们得少了多少恩客哟。”笑过,不再趁意。

      再过了几日,他好族兄把他叫进宫里,指着清河堪舆图上的几栋王府,笑问他喜欢哪里。

      祭洄瞧了瞧,可不就是前阵儿被抹脖子的那几位吗?他倒不是怕冤魂索命,是真看不上,兴致恹恹。把图册一扔,瘪嘴说都不喜欢。

      祭洐又问他喜欢哪处。

      他说喜欢长平公主的府邸,女人的府宅和男人家的就是不一样,绿池芙蓉、轻舟戏藕,南畔栖鸿鹄,北岸引鸣鸠。亭台楼阁,采金光而定色,金玉翠瓦,恍朝阳而发辉。逮及夜暮,悬灯结彩,有如明笃神后,穷妍丽之殊形。

      祭洐留他用了饭,午后时分,太后差人来,传他去长寿宫小坐。

      等他赶在宫门落钥前出了御街,途径东大街时,只见一排御林军把守着长平公主府,院内传来了钝器击打皮肉发出的巨大声响,女子的啼哭幽怨哀婉,好似话本里冤死的幽魂。

      祭洄在马车上冷觑了一眼,忽地对赶车的小厮说道:“你今日便往景翰林家一趟,他字写的最好,就说我请他一副墨宝,写上承露侯府四字即可。”

      第二日小朝,祭洐果然将公主府赐给他,又并予一品爵,封号承露。

      祭洐秉性多疑冷情,只看他收拾自己亲兄弟时毫不手软的狠决便能略识之无。但唯独对祭洄这从小养在太后膝下的远宗堂弟溺爱有加,两人仅差了九岁,祭洐却拿出了一副宠女儿的架势。

      以至初登大宝,便迫不及待要将祭洄过继到太后膝下,改氏令尹,造皇子册。

      文武百官,除去阿谀逢迎之辈,当然都不可能放任祭洐荒唐的行径。

      一来先帝麟子众多,后继有人;二来即便过继皇子,也应当从令尹氏三服内诸王嗣中择品貌兼备、八字相合者;其三,古往今来,除去死后绝嗣,从无儿子幼兄替父亲昆玉继立的道理。

      先帝膝下皇子公主分明有十数位,今上这般举动便显得耐人寻味,大臣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摸不准祭洐到底是单纯与祭洄手足情深,还是在暗示先帝掇立太子时曾与他对着干的人们一个都跑不掉?

      无奈帝心如铁,强违不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