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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明天见 ...


  •   为什么总是要折磨自己呢?

      晚上躺在床上,徐向屿跟我说的那些话便开始在耳边循环播放。他说我自私,我翻了个身,默默在心中掂量这个词语的份量。

      其实他说得没错,但和他以为的不同,我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私。独自一人反思时终于敢把内心的卑鄙看清——说什么因为怕他受到伤害而疏远他不过是我的遮羞布而已,我才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怕自己受伤害。

      我是如此惧怕他人厌恶我,因此总是避免和他人发生冲突。这种自我保护机制不仅局限于隐忍,还表现在毫无由头的疏远。徐向屿不再和我亲近的那段时间里,我太过煎熬,我几乎已经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导致了他的厌恶。

      于是为了避免我自己揣测出的他对我的厌恶,我只得先一步疏远他。

      不识相的人会受到伤害,这是我从小自己悟出的道理,所以我不会成为不识相的人。

      知道徐向屿并没有讨厌我,对于我来说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察出自己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中的思维都很莫名其妙,我的自卑和敏感对徐向屿来说很可能变成一种折磨,当然对其他人来说也是。

      现在想来,原先和贺舒泽之间渐渐疏远也是我一手导致的。

      快要毕业时得知他开始和金诚研暧昧,我便是从那时起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逐渐减少和他说话的频率,不再接他的电话,聊天时习惯用简短的话语敷衍。

      想必那时他也像徐向屿一样觉得搞不懂我吧,只不过他没有来找我谈话,我们心照不宣,就渐渐不再怎么说话。

      只是担心自己被置于凄惨的境地,便先一步将别人冷落。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难怪身边少有亲近的人,谁能受得了我的这种反复无常呢?

      想到这里,陈思言的话猛地从我脑袋里冒出来:“我不能让周老师抛弃我。”

      原来如此。我之前怎么会想不通陈思言为什么要污蔑我呢?明明我的思维方式是和他一样的。

      我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天来对陈思言的厌恶颇为可笑,因为我就是陈思言那样的人。徐向屿今天的一番话像往我脸上拍了一巴掌,让我猛然清醒,看清自己原来是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不知何时脸侧的枕头已经完全被泪水浸湿,我的真实面目让我一阵阵发寒,我惧怕这样的自己。讨厌陈思言,我至少可以躲起来不去招惹他,但讨厌我自己,不管躲去哪里都是没用的。

      我钻进被子里蜷缩起来,希望在黑暗中能够忽视自己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是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思维的泥沼中拖拽出来,我掀开被子起身,被窗外的阳光耀得眼前一黑。

      我恍恍惚惚地寻到手机,不明白现在还有什么人要找我。接上电话后曹老师欣喜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吗?警察来学校调查了,但是学生们的证词互相对不上,连陈思言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用混沌的大脑反应片刻她说这番话的意思,很快连思索也懒得思索,便问:“所以呢?”

      “所以他们在说谎啊!”她欢欣雀跃道:“都说了莫须有的事他们编也不可能编成真的嘛,警察说证据不足只能撤案,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学校了!”

      我怔怔地听着她飞快说出的话语,沉默少顷后“哦”了一声。

      “哦?”她有些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反应啊?你清白了诶,不高兴吗?”

      我顺着她的意思笑了两声:“高兴。”
      “总而言之真是让人松了口气……”她欣慰道:“你也不要再担心了,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不断生根发芽。

      回学校后我得知陈思言已经转学离开,我被调离了原来所在的班级,转而去带高年级——我明白这一决策背后的用意,大概是觉得高年级的孩子心智较为成熟,对猥亵行为有一定的认识,所以让我这个“嫌疑人”带他们比带低年级的孩子好些。

      孩子们也确实做到了对我有所提防,不知是家长、学校还是班主任的授意,抑或他们在得知陈思言的事情后便自发地对我产生抵触心理,再也没有学生向我问好,学生们看我的眼神只蕴含着恐惧或者鄙夷。

      如若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老师,学生便会徘徊在门口不敢进来交作业。我看着他们畏手畏脚的样子,虽没听到他们对我说一句不堪的话,心里却仍旧会感到难言的难受。我只得也走出办公室,在他们把作业放好后再回去。

      课间学生们打闹受了伤,我还想跑上前去查看他们的情况,可我一旦凑上去,他们便会用谨慎的目光打量我,我伸手想扶他们起来,他们便本能地躲避着与我触碰。

      我终于明白,虽然表面上我还可以从事教师这一行业,但我在学生眼里已经不是教师,而是猥亵犯。

      学生眼里的恐惧,在我的怯懦下也变成纯粹的鄙夷。

      上课时学生依旧吵闹,有时吵得太大声,我便敲着桌子想让他们安静。他们并不听从我的话也是常态,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学生会在我管理纪律时大喊:“周老师是大坏蛋!我们不听你的话!”

      我发愣时,又有学生跟着他说:“周老师是大坏蛋!”

      很快班里的学生便达成一致,一齐喊着:“周老师,大坏蛋!”越喊越兴奋,仿佛找到了上课的乐趣。

      我在他们同仇敌忾的呐喊声中无法再进行思考,我呆呆地望着这些陌生的学生,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像一场噩梦一样不真实。

      “哇,大坏蛋哭啦!”一个男孩指着我哈哈大笑道。

      我确实是在学生面前失态了,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我根本没有权限去阻拦。
      学生们见我哭泣,用打量新奇玩具的目光望着我,不时便哄堂大笑。我在他们欢愉的喧闹声中呜咽出声,有一种想要逃离讲台的冲动。

      对我心存芥蒂的不只有学生,还有老师们。回学校后除了曹老师,其他老师与我的沟通仅限于打招呼。因为脸上陈思言父亲打出的伤还未痊愈,我平时习惯低着头,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同事们看到我的伤时诧异的眼神。

      我不知道相信我是清白的人有多少,但我知道即使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他们也不会表现出来。我终于明白,对于这个群体而言,解决错误的最好方式是掩饰自己的错误。

      所以哪怕他们知道我没有猥亵过学生,也要表现出认为我确实猥亵过的样子。

      其他同事倒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唯有陈老师乐于讨论这件事,开会时我坐在他身后,便听到他和身旁的人交头接耳:

      “那个周涵,回来之后好像比先前还要做得不好,听说上课的时候管不住学生还哭了,真够没出息的。”

      他嗤笑一声,一旁的老师接:“他有什么好哭的?难道还觉得委屈?猥亵的事不就是他干出来的。”

      他装作诧异地问:“你觉得他真的做了那种事?”

      “否则难道他们班的学生都是空穴来风?”一旁的老师笑笑:“再说,他不就是同性恋吗?”

      “也是啊……”陈老师颇为受用地说:“早该知道他是那种变态,这样也活该。”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开会的领导因我突然的举动而怔住,我匆匆说了一句“抱歉,身体突然不舒服”便往会议室外逃去。

      我明白,陈老师是知道我就坐在他后面才故意说那种话刺激我。但我也确实被他恶心到了,甚至一次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

      去食堂吃饭时也没有老师愿意坐在我附近,对此我已经觉得无所谓,这种程度的冷落于我而言算不上什么。

      只有曹老师偶尔还会坐到我旁边,我很感激她愿意这样支持我,但想到她有可能因此而遭到排斥,我还是对她说:“你不用陪我,一个人吃没什么的……”

      “他们……就是欺负你啊。”她叹息道。

      我并没什么胃口,盯着盘中已经发凉的饭菜苦笑道:“谁叫发生了那种事呢?怀疑我也是正常的吧。”

      “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了,我先走了。”我起身对她挥挥手:“曹老师,你和我不一样,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样和曹老师说了几次,她终于也不再坐到我身旁。彻底的孤独从此包围了我,但我至少不会感到愧疚,这于我而言已经算是舒适了。

      返校后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一天下课后回办公室的路上,听到两个老师在说校长办公室那边好像出了事情,见我路过,她们顿时都闭上嘴。我觉得蹊跷,便问:“怎么了?”

      她们只说“没什么”,借口有事走开了。我感到这件事大概与我有关,便向校长办公室走去,远远便看见几个我们班的家长站在门前。

      看到这一幕我便知道大致是什么事情——一定是他们不乐意我担任他们孩子的英语老师。其实之前我也知道有些家长经常向班主任反应他们的不满,所以他们来找校长并没让我感觉很惊讶。

      倒不如说现在我已经对一切都麻木了,糟糕的事情发生得太多,我现在就像已经被瓢泼大雨淋透的人,这时哪怕再有人泼我一盆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倒不是准备劝那些家长离开或者和他们对抗,我只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在门外的家长见我走来,都显出几分惊讶和困惑。有人微微张口,大概想质问我来做什么,但我只扫他们一眼便收回目光,也不给他们与我交流的机会便从他们身边走过,站在窗前向办公室内望去。

      隔着一层玻璃倒也能听见里面在说什么,更何况正在说话的家长声音并不算小:“且不说那个周老师有没有猥亵过学生,他根本就没有管理学生的能力,而且听说他教的班成绩都不好。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怎么能换这样一个老师来带班呢?”

      另一个家长帮腔道:“是啊,我孩子说他上课班里很乱的,这样怎么能教好学生?更何况……听说他还是同性恋啊,万一带坏了孩子怎么办?”

      “而且之前他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总觉得孩子在他班里让人不放心。校长,你就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心吧。”

      “都已经有猥亵的嫌疑了,连最基本的师德都没有,这种老师就该开除啊,还让他来教书干什么!”一个家长激动地说。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一一列举我的罪状——说是罄竹难书也毫不夸张。难怪要集体闹到校长这里来,想必我的存在已经让他们忧虑一个月了吧。我看着校长为难的神色,突然也同情起有我这样的下属的她,学校里还从未有过老师能让家长去她的办公室里让她下不来台。

      我想校长应该和他们想的一样,能把我开除最好。可在公立学校她没办法这么做,也只得说一些安慰的车轱辘话。两方的对话基本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

      其实用不着校长开除我,我近来也越来越发现自己无法再干这个行业了。且不说学生、同事、家长的排挤,有时面对学生的目光,我都会联想起陈思言阴森的眼神,总觉得心惊胆战,我想我连最基本的和学生融洽相处都已经做不到,何必还赖在这里不走呢?

      今天来这里听听家长们对我的控诉,不过是想坚定自己的决心。我已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他们的话语倒省去我犹犹豫豫纠结的时间,直接将我踹进万丈深渊。

      我一咬牙推门进去,打算终结这场闹剧。

      家长们见我进来,自然用敌对的眼光看向我,校长则显得更为无奈,他们都正欲开口时,我抢先一步说道:“你们说得没错,我管不好学生,教不好知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对了,还有猥亵的事。”我笑了笑,对寂静的家长们说:“虽然我确实没做过,但我也挺理解你们的担心的。”

      他们见我顺着他们说话,大概一时未反应过来我是什么意思,便都保持沉默按兵不动。校长趁这时适当地给出折中方案:“周老师,我们都知道你的情况,想想突然带毕业班也确实挺累的,要不今年先去图书室……”

      “校长,请您听我说完。”我说。

      她显得有些匪夷所思,叹了一口气后强调:“周老师,现在家长们的情绪……”

      “我知道家长们都很激动,可是我呢?总不能话都让你们说了,我一句话都不说吧?”我几近恳求道:“我就要走了,就让我说几句话吧……”

      校长一时无言,家长们也统一看着我没再说话,我便开口道:“我……是真的一直都希望学生能好起来的,我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关照他们了。你们可以说我讲不好课,但不能说……我没有师德。”

      “还有同性恋。”我看向说我是同性恋的那个家长,虽然已经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那只是我的私生活而已,工作中我绝对没有牵扯过这方面,更不要说我会改变孩子们的性取向。那是不可能的。”

      她开口想要辩驳:“可是……”

      “好了,我只是想说明,你们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是没必要的,希望你们可以安心,这一个月里我绝对没有做伤害学生的事情。”我没什么情绪地对他们笑笑:“当然,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情。”

      我转头看向校长,轻声说出自己已经准备好的台词:“校长,我想辞职了。”

      她看向我的目光中掺杂上复杂的情绪,我不确定她是否在此刻还在怀疑我是一个猥亵犯,但无论她现在怎么想我,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了。

      家长们听到我要主动辞职,情绪比刚才平复了些,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校长见他们的气焰灭下去,便提议道:“你们的诉求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会处理这件事的,请你们先出去吧。”

      家长们零零散散地走出办公室后,她叹息道:“周老师,其实图书馆真的缺人,你可以先去……”

      “不用了,二十六岁就被调到图书馆,在学校里还没有过先例吧。”我自嘲地笑道:“校长,我已经决定要走了,明天我会把辞呈交给您的。”

      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必再过多阻拦。她望着我沉默几秒,而后点点头。

      从校长室出来后,我望着天边的夕阳出神。正好是放学时间,学生们列好队向校门走去,一个一年级的班级从我面前走过,有些孩子看见我后笑着向我挥手:“老师明天见!”

      我也下意识地冲他们微笑:“再见。”

      待那队学生走远,我突然感到怅然若失。明明以为发生了那种事,自己该早已经对这所学校和教师的身份毫无留恋,但孩子们的一句问候又令我的心情有些动摇。

      可是我也不得不辞职,因为明天在我的脑袋里开始变为模糊的概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15、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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