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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九十九、脚印 ...


  •   后来金诚研再也没来找我。

      吴琼给我发信息后,我没有去看他。我已经做好了决定,再做纠缠反而只能给两个人更大的伤害罢了。也许是我的冷漠让他彻底心寒,他淡出了我的生活。

      断绝联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有无数通讯设备能让人紧紧相连,但如果想杳无音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过只用花一瞬间做决定——一瞬间的决定可以把无数外在的联系切断,因为人与人之间真正相连的是心。

      失去联系之后内心的空虚,是最难以弥补的。

      我仍然像往常一样画稿、遛狗、睡觉,应付甲方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要求,和各种各样的珠宝商交谈——生活并没有变化,但细究之下会发现它只剩空荡荡的骨架,并无灵魂。虽然我的生活缺少的仅是一两句关切,一两次偶遇。

      心中的空虚化成一张通往南京的车票。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南京,朝徐向屿给我的地址走去。

      周涵所在的是一家不大的便利店,徐向屿说他们会在下午工作,我便在下午来到了这里。我并没有贸然进去,先站在外面透过玻璃朝里面打量了一会儿,很快我便看到了周涵,他在整理货架上的商品,神情颇为认真——上次听过徐向屿的话,我本以为他会很憔悴,但令人欣慰的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然后我找到了他眼中的光的来源。

      徐向屿过来帮他把货物摆好,指着一个罐头不知说了什么,周涵捂着嘴笑起来。

      我实在想不到一个罐头有什么好笑的,但他们确实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莫名被感染着笑了笑。

      有顾客进去后,徐向屿抢在周涵前面去和他交谈。虽然他已经走开,但周涵的目光又依依不舍地在他身上粘了一会儿,而后他才继续去做手上的工作,唇角一直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

      我就这样站在便利店外,静静地看着店里的两个人。天竟然在我不知不觉间逐渐暗下来。

      周涵从便利店里走出来时,我猛然惊觉时间的流逝。徐向屿也随他走出来,他仔细给徐向屿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徐向屿不听话地把拉链拉下去,但见他皱起眉头,徐向屿又乖乖把拉链拉到了最上面。

      徐向屿那个样子真的很傻,我不由笑起来,但心中却蕴藏着一份苦楚。

      两人道别之后,周涵便独自一人朝地铁站走去,我连忙跟上。我本来计划着要等他下班之后再和他交谈,但当我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时,忽然陷入了一种迷茫——说些什么呢?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和徐向屿一起住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场,也许这样的重逢会惊扰他。我就这样暗自纠结着,直到他到了下一个工作地点——一家西餐厅。

      餐厅的名字有些眼熟,我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这是金诚研喜欢来的餐厅,周涵来这里工作也确实够巧合。我并没有走进去,又开始在店外等待。他从七点进去,我等得有些发困时他才出来,我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

      他的眉宇间也有藏不住的倦意,其实我站的位置还算明显,本来我担心他会发现我,但他恍惚地从我身边路过,并未注意到我。

      徐向屿说他早上六点多就要去水果店工作,晚上他又要工作到这么晚,身体能吃得消吗?我担忧地蹙起眉头,继续跟上他。

      他与其说是走在路上,不如说是运行在路上。他只是埋着头往前走,周围繁华的街道和来往的人群和他没有一点联系,他孤身一人,像城市工厂里的一个机器一样枯燥地运作着。

      在便利店工作时,至少他看起来是有灵魂的,但此刻他似乎只剩下麻木的□□。

      进入地铁后,他突然做出了预定程序之外的举动——他走到扫码口前拿出手机,而后猛地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往周围看了看。见自助售票机在一旁,他移动到机器前面,然后开始在口袋和背包里寻找什么。

      我想他应该是手机没电了,要用现金买票。见他半天找不出来,我也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索,刚拿出钱包时,他找出一张纸币,投进了机器。

      硬币从机器里掉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蹲下来去拿零钱时,我甚至有些怕他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几乎想要冲上去扶他一把。
      但他很快便站起来,朝地铁里走去。

      上了地铁之后,周涵不过片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得以走近些。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都能睡着,看来他真的很累了,不过这样至少不会受失眠困扰吧?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打量起他怀里抱着的背包,因为上面挂着的企鹅玩偶吸引了我的注意——是我送给他的那只玩偶,但它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多出了一颗蓝色的心。

      他的生活又开始有我不知道的一面了。就像高中毕业之后一样,一开始只是不知道一点,后来那点对他的不了解便渐渐扩散,直到我们几乎变成陌生人。

      我的思绪被周涵朝一边歪去的头掐断。他的头摇摇欲坠,不断向左边垂下,而左边坐着一位女孩子,她瞟了几眼周涵,显得有些不安。眼见周涵就要靠到她肩膀上,我正欲上前,车厢里忽然有一个中年男人大叫:“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的,都不给小孩让座!”

      周涵被他的叫声惊醒,猛地坐起来。我慌忙往远离他的地方挪了挪。

      发觉到他和女孩离得太近后,他连忙道歉,又迷迷糊糊地看向发出喊声的中年男人——他正舒舒服服地坐着,正义凛然道:“现在的社会是怎么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帮助别人的心都没有!”

      车厢里是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但既然他觉得应该让座,自己让不就是了,何必道德绑架别人?我轻哼一声,没有理会他,谁知道周涵忽然站起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对小孩说:“你来这里坐吧。”

      小孩也没说谢谢,他的家长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周涵并没和他们计较,默默走到人少的一处角落里,靠着车厢再次昏昏欲睡起来。

      如此一来我便开始恼怒了。不管是那个中年男人还是这个孩子,他们哪个不比周涵有精神?他已经累到站着都能打瞌睡的地步,我只觉得车厢里的所有人都应该给他让座。由此不管哪个人在我看来都很不顺眼,我甚至很想立刻跟那个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吵一架。

      我正瞪着嘻嘻哈哈的小孩愤愤不平时,刚才坐在周涵左边的女孩忽然起身朝他走去,她指着那个座位朝周涵说了几句话,周涵有点迟钝地反应片刻,然后一脸诚惶诚恐地摇了摇头,又对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女孩子下车后,他的嘴角也一直带着欣慰的笑。

      我望着他知足地靠着车厢不时点头打着瞌睡的样子,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感。

      为什么总要替别人着想呢?

      我缓缓走到他身侧,他闭着眼睛,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一开始我还有些紧张,但见他完全沉浸在困意中,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我渐渐不再那么担心,只一心一意地把周围的人群和他隔开,以保证这片角落里的梦境不被人惊扰。

      我出神地看着对我浑然不觉的周涵,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站在面前的人也可以这么遥远。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该如何跟他说第一句话,如果可以一直不说话也许也不错,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也好。

      我发现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衫,不由蹙起眉头。他那么怕冷,现在外面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穿这么少怎么行?他只顾着说让徐向屿要穿多点,怎么却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想着这些,直到快要到站时,我的心情才再次紧绷起来。周涵仍然在睡,也许我应该提醒他该下车了,借此来问候他?我犹豫着要伸出手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我立刻缩回手往后退了退。

      他醒来后关掉闹铃,眨眨迷蒙的双眼,而后向车门走去。
      他还是没有看见我,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忧愁了。

      出了地铁站后,外面下起了小雪。周涵猛地停住脚步,伸手接住飘下来的雪花,然后放到眼前细细观摩,仿佛雪花是什么稀有品一样。我被他有点幼稚的举动逗笑,也随他抬头去看夜空中的雪——南方不常下雪,今年下得格外早。

      周涵喜欢下雪,但不是因为雪有什么用处,他既不会打雪仗也不会堆雪人,他喜欢雪,纯粹是因为觉得好看。上高中的时候,每逢下雪他就会看着窗外发呆——他是上课不会开小差的人,但雪能让他破例。他说过积雪就像天空给世间万物盖了一层棉被,每次看到都觉得安心,我觉得这个比喻温柔得很像他。

      温柔的人会珍惜温柔的事物。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下雪,我们走到校园里一条小路上的时候,发现路上还未有踩踏的痕迹。周涵止步不前,想绕道而行:“还没人踩过呢,踩坏了多可惜。”

      我觉得因为这个绕路太傻了,于是拽住他说:“雪哪有什么被踩坏一说啊?走就是了。”

      他有点委屈的样子:“可是没被踩过就很好看啊……”

      我见他一脸惋惜,本来想顺着他绕路走,但他忽然妥协道:“走吧……你先走。”

      “这样就不觉得可惜了?”我问。

      他看着我,傻笑着点点头。

      我的心忽然兴奋地颤动起来,仿佛能获得走这片空白雪地的资格是拥有了了不起的特权。我率先踏上洁白无瑕的积雪,一步步向前走去,周涵在后面提醒道:“走好看点!”我便像作画一样仔细,屏息凝神地在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走过小路后,我回头问他:“还不错吧?”

      然后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踩到我刚刚留下的脚印上,一步,两步,三步,一心一意地循着我的足迹向我走来。

      我愣了片刻,笑着问:“你在干嘛?”

      “这样……”他说话时也要停下脚步,一副认真过头的样子,“这样就只有一串脚印了,不乱,很好看。”

      我被他的过分细腻逗笑:“你这样太傻了。”

      他幽怨地看着我,我连忙收起笑,在他快走过来时伸手扶住他,以防他滑倒。我们一起回头欣赏着雪上两人融为一体的脚印,我清楚地记得周涵对我满足地笑道:“刚好我的脚比你小,这样就不会破坏你的脚印,走出来还是很漂亮。”
      但是我那时候觉得他比雪上的一串脚印要漂亮得多。

      一片雪花飘落到我的鼻尖上,融化出微凉的感觉。我忽然意识到周涵走远了,赶紧从回忆里抽身,跟着他向前走去。

      因为雪刚下了不久,街道也不繁华,地上的脚印并不多。我看出哪个是周涵的脚印,便顺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踩上去,当小小的脚印被覆盖时,我的心里泛起与当年截然不同的酸涩感。

      他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消瘦的背影瑟缩起来,看着这样的背影,我的心也开始瑟缩。

      夜风吹得有些大,他伸手去摸外套的帽子,但就在他伸出手时,一张纸币被袖子从口袋里带了出来,瞬间被风吹出几米远。周涵发现后连忙跑去捡,因为太着急,他滑倒在地。

      我见状立刻朝他跑去,可他很快就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跌跌撞撞地朝地上的纸币走去,等拿到手里后,他才显得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雪浸湿的裤子,叹出一口白气。

      我望着他手中那张紫色的纸币——只是五块钱而已。看着他为了五块钱而狼狈不堪的模样,一股强烈的心疼感憋闷在我胸中,我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觉得哪怕把他绑起来关回家也好,至少他不用因为五块钱滑倒,我不希望他如此被生活摧残。

      他收好纸币之后,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路人,而后便埋下头继续向前走去。

      我猛地顿住脚步,收回上前搀扶他的决心。也许这时让他一个人走,他还能好受些。

      这样走了十几分钟,我们彻底走到了一条萧索的街道上。如果不是从繁华的地带一路走来,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在南京——这里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巷弄,杂乱的电线切割着街道上的天空,路上也不像经常清扫的样子,常有各种污渍,走在路上偶尔能闻到下水道的臭味。

      昏暗的路灯下,除了我们已经很少有人,这令我愈发忐忑起来。

      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破旧的流浪汉,他走到周涵面前伸出双手乞讨,周涵低着头没有理会他,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又在我这里停下。我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跟周涵说第一句话,所以没顾上理他,他仍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乞讨未果后走到街边的垃圾桶旁翻找起来。

      周涵猛地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我慌忙躲到一个电线杆后面。

      周围太寂静,我清楚地听到周涵踩着雪花走来时发出的吱呀声,心想自己应该被发现了,便转身打算和他打招呼。谁知等我转过身,看到的却是他走到流浪汉身旁,掏出那张五元纸币,带着几分愧怍地说道:“这个可以买点吃的……”

      虽然只一个多月没见他,但他温柔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已经有些陌生了。我望着他眉目间的恻隐之情,被他柔软内心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所撼动——明明他也不好过。

      流浪汉接过纸币,不断向他道谢鞠躬。他显得更加过意不去,一边说着“不用”,一边又从口袋里拿出几枚硬币递给他,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更多了……”

      也许是路灯太暗的缘故,他没有发现我,说完那句话便匆匆转身离去。

      莫名其妙收到别人歉意的流浪汉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也一样。直到周涵快消失在路口时,我才继续跟上。

      寒风吹过,我不禁微微颤抖,拉紧了衣襟。前不久我才刚感冒过一场,现在在天寒地冻中站了许久,感冒又有复发的迹象。好几次我都险些打出喷嚏,但我怕周涵听到动静后回头,只能努力把喷嚏抑制下去,可头晕脑胀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

      周涵比之前加快了脚步,似乎突然很急着回家。到了一家便利店前他才停下,拉住门把手后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直到双手都微微颤抖才把店门打开。他进去买了一袋泡面,出来时又费力地去推门。

      也不知道这一天的工作有多累,让他连开门都如此艰难。我看着他脸上满溢的倦意,再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太多,本能地上前替他拉开店门。

      他原本一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门打开后他微微抬眼,看着我的手臂说了一声谢谢。

      我没想到他不会抬头看我,在他颇为平淡地走出一步路后,我停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像是发觉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僵,顿了一秒后,他回头难以置信道:“贺舒泽?”

      “啊……”我笨拙地发起怔,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竟然想不起一句自己编排的问候语,最终只稀里糊涂地说道,“你好。”

      你好——什么狗屎一样的开场白,像个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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