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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惜蛮篇 ...

  •   惜蛮

      一.

      计算好白玉兰盛开的日子,如时前来,即使他不在,也可以看了玉兰再回。

      周日,校园很清净。果然有几朵白缀在清癯的木枝上。

      花树总是在。人在不在……

      从包里取出单反,小心翼翼地走近。十六岁的春天我为她素描的花枝在不在?正好那个角度,那个杈,想要遇见十六岁时候的那一朵。甚至想,遇见十六岁时候的那个人。惜柔说,他曾偷偷为我照过相,都是背面,他没有洗出来,也从未告诉我。想知道自己的背影什么模样,在他眼里是什么模样。

      夜里下过雨,草地仍然湿润。鞋跟踩在鹅卵石路面,声响微细。那棵花树开了花,不是当年方位,可是也很美。很努力地为她找角度。

      你看见了吗?我绾了粗糙的髻,着洁净的白衬衫,长长的棉布裙。想要你觉得我美好。

      二.

      人不在。

      钥匙在老地方,栏杆上的花盆底。顾自进屋。

      结婚照已撤下。再没有挂饰和我的《民居》争那面墙。床铺整洁,书桌明净。厨房却有隔夜的碗筷,洗衣机有脏衣服。那人变懒了。洗涮时电脑放着歌,几乎都是当年的老曲子。一首班得瑞一首昆曲,一首英文一首日语,如此往复,是当年特意安排的顺序。

      他教我们学昆曲,他眯起眼看着我的兰花指微笑,说好看。他自己从不唱,不在我们面前唱。害羞吧。暗里一定时常偷偷地哼。

      碗筷不多,衣物也少。白衬衫。不忍心机洗,一痕一痕地刷干净。看着水中洁白衣物和自己的皎白双手,只觉一辈子这样过才算安宁。

      我从来,从来都记得你的好。着白衬衫侍弄白玉兰的你,对我们说栀子无度的香或许只是不愿人们对她太狎昵。离开你以后,遇见许多优秀的人,他们比你富有,比你英俊,更比你年轻。可是我从来,从来只记着你的好。惜柔说谢家可以栖迟,那人待我情深,可以相许,我都明白。这么多年的漠然自持,不是因为等候你,内心没有希望,无谓等待;只是没有办法对他们动心,连交流的耐心都没有;而这人至诚,托付出去也无不妥。

      这次来,是为道别。看过花树,看过桉树下的房子,没看到人也没关系了。我只是与自己道别。

      可是转身便见他。

      他不是回家,只是出门买菜。新出的番茄,菜苔,蛋。

      惜,蛮?

      是我。不说话的,自然是我。对他微微地笑。这是第一次对着他这么明媚地笑吧。可是依然做得不好。如果是惜柔,一定可以轻易寒暄起来了;然而是我,于是连他也慌慌的找不到许多话。他穿了一套运动衫,清清朗朗。很好。

      他找来一包茉莉,两只玻璃杯,都递过来。顺手接过,拈了几粒放入杯中,安静地等待一壶水烧开。这光景,仿佛我是主,他是客了。那么少的话,可是已经不慌张。

      惜柔没有来,难得你一个人呢。

      为玉兰拍了几张照。以为你回家去了。

      留下来吗?

      嗯。

      他的笑意似有若无,淡若朝雾,却恰到好处。感觉得到他的喜。沸水冲到杯里去。一起低头看小茉莉浮浮沉沉。终究,终究是有独一无二的默契。仿佛不说话也是约定了的。心里想的偌多,诸如他和那化学老师的聚散,诸如事业、自己,都不急于开口。终究是这样熟稔。或许那些都不必说,与他之间,干干净净的缄默也足够了吧。

      你的事,惜柔都有对我说。

      谢文斌他也知道,但他都不提,只问病,问琐事。这么些年,这一朝才真正长久地聊起来,说的话比几年的都多。

      他准备午餐。帮他洗菜,递油盐,他都不推拒。站在他身侧,恍惚觉得是夫妻。不敢深想下去。他烹制的食物依然好味道,连米饭都糯软适度。他一遍一遍地夹菜过来,说是简陋了,早知我来,要买我喜爱的饺子或年糕。

      手机响,是惜柔。半瞒半骗地告知自己的行踪。末了抬眼,看见对面莫名的目光。他以为是谢文斌。终于还是说到了那个人。

      嫁那个人,一生都会受疼惜,安定稳妥,要珍惜。

      无话可说。我素来不善倾诉。无法告诉你,谢家大宅富丽,却永也不如这陋室清宁。

      三.

      一起找影片,并肩坐着。故事里男孩子喜欢另一个男孩。泰国的故事。他们是那么勇敢地爱惜彼此,虽然最终离散。看到流泪。他递过纸巾,沉默地坐着。等我平复,继续找片子,继续看。当年他总是要惜柔谈观感,如今轮到我和他一起看了,他陪着我沉默。

      我不说话,这样可以装作沉浸于影像,好似忘记了时间,其实知道黄昏已经来了。他却不明白,那么惦记着时间。突然地开口:想吃饺子还是年糕?

      可以都来一些吗?

      等他出门,偷偷将手机关机。

      他的书柜又满了些。找当年的画稿,在很显眼的地方,竟然装了两个大文件夹。像看陌生人的作品,看到也算细腻娴熟的线条和色彩,心生愉悦。每一幅的角落里都标了日期,依稀照见自己年少的光影。想向他讨回来了,那原是我自己的宝贝啊。

      画稿旁边,是相册。他的相片不多,多是我和惜柔。有三人的合影,相貌难分的两个女孩子,只有神情和衣装判然不同。惜柔总是甜甜地笑着,而我永远抿住唇。而他,几乎每一个表情都是一样,清淡而温和的笑意,犹如春日里不浓重的朝雾。

      朝雾。每一回想到的都是到这个词。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割舍不下的因由。

      他是,湿润的,并且清洁。

      这个人已经评上高级。他说够了。这个人甘愿一辈子住这公家的楼房,他是太爱这清净一隅,不忍离开,而在师娘眼中他不过一个拥有资本却悭吝的男人。,所以尽管当年对他那样欣赏,终是难以忍受,自以为看透了他的没志气和不负责任,弃他如敝屣。她离开他,是否有惋惜:如果他上进些多好啊,如果他热情些多好啊。如果那样,她一定会死心塌地。

      她终于受不住了。真好。

      相册里的相片都是他精心挑选过,没有一张师娘,多是我们三人;还有他走过的地方,每个地方只挑最喜爱的一张洗出来。只是,翻来翻去都不见惜柔所说的我的背影。一个人,认得自己的容颜和心性,却未必认得自己的背影,那是唯一不为自己所知的地方,真的好奇。

      倚在床上重新把玩自己的画,预备将最满意的一一挑出来。他提了袋子回来,面色微红,呼吸声沉重。他奔跑过。看到他脸上灿灿的笑,心里觉得暖。他说要看更多都在电脑里。

      听说,有一些我背面的照片——

      看他怔忡不语,以为是自己造次,想来没人会保留背面的照片,应该早已删掉。讪讪地笑:删掉就算了。

      他不说话,过来收拾床铺。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本子,难得他年过而立的男子会和我一样喜欢那样华丽的本子。

      他笑:这是唯一一样你不能看的东西。他出语凄恻,仿佛很费力,默默将本子收进书柜,然后去厨房。

      这么随意地放置最特殊的一样东西。是他信任我。我从来让他很放心吧。这样也好。脱了鞋子,缩到床上去,继续挑拣画稿。隐隐传来菜花经油煸炒而泛的香。嗅闻烟火气原来是这么好的享受。想要他纵容你就窝在床上吃他烹制的晚餐,想要他将食物端到你跟前来,软言劝你趁热吃。想要,他静静的就好,不要责备你没有规矩,也不需要宠溺的目光。

      果然,他捧来托盘,上面是我喜爱的食物。不能自持地笑起来。是我愈发骄纵了,大胆地问能否搭个地铺,想要留宿。

      他显然怔住,追问原委。只说与人交往后恐怕再没有机会。当是最后一次。

      他笑起来,痛快答应,又拿出相机,要照相。我手里尚夹着饺子,目光平和地抬头面对他,在他镜头里定格。

      这是第一次,你正视我的镜头。他定定地看着相机里的小人,仿佛自言自语。

      因为这是道别,和自己道别。需要有新的开始,包括和你的一切。谢文斌很好,温文,懂得体察人心,并且恰到好处地承顺孤寡的我,是唯一一个和你有些相似处的人。我愿意和过去道别。因为与你无望。

      夜里早睡。我在床,他在地铺。黑暗之中对话。

      你闻到桉树香了吗?

      嗯。

      这里多好。可是女人想要自己的房子。我大概不会再结婚。这样的女人找不到吧。

      从来没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但是无望,不如一辈子做知交。

      我对你,也是这样想。

      四.

      清晨起来,远处有雾,近处倒分明。

      一起在洗脸池洗漱。只有一支牙刷。拈起他的牙刷,他伸手要拦。笑对他:你嫌我脏?他讪讪的:是我脏。不多说,稍稍在水里清过,挤了牙膏。那牙膏有茶的甜香,很好闻。

      湿润的空气浸得人面润泽,只怕春衣湿了。栏杆上落有桉树叶。暗怪屋后的树叶怎么落到屋前来。陶盆里生姜叶上有水痕。吊兰叶片宽大修长,长得很好。哼了《罗皂袍》又哼《惊梦》,等他的早餐。

      吃过早餐,相伴在校园里小走。草木都吸饱了水,丰润洁净。他披了一件运动衫在我身上,自己着白衬衫,针织坎肩。

      即使成家也记得来看我,要巡山走水,也记得知会我。可不能将我忘记了。

      听这样的谆谆嘱咐,恍惚觉得自己可以任性,做他身边的孩童。于是伸手,牵住他衣袖。看到他微微愕然。

      天色尚暗,浓雾没有散的意思,这样多好,可以走得长久。

      你曾说我的手修长。如今她们都学做藤蔓,轻轻绕过你的肘。

      我们走到雾散。

      好。

      我们结婚你来做主婚人。

      好。

      你曾说我笑得太少,太孤绝自立。而今我练习柔软,小心缠过你的臂。

      你看这雾这么浓,可以捉迷藏了。

      不要玩。

      好。

      不要走散。只想在你身边。

      ※※

      陆宜辙

      看花人来过,所有的花都可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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