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今時

1、午后

　　秋天兜头而来。
　　银杏。阳光。雁阵。晴空。
　　适宜敛藏。

　　这个季节我二十三岁，多一点点，暂住小南市。每个空闲的下午，都出门散步，或者到桑园路上的图书馆里看书。
　　就是在那里碰见她。
　　鹅蛋脸，大眼睛，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一本金色封面的厚厚的书，如常，无奇，可贵的是适宜。
　　她坐在那里，我经过，发现了她，就像回家的途中在路上发现了一枚小石子，没有拾起也没有踢开，只是经过，发现，发现，经过。
　　那个时候第一排戴眼镜的老人揭过一页报纸，左列的男生正在敲击键盘，窗边的女生端起奶茶啜饮了一口，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惊动。

　　她看那本金色封面的书，慢慢地看，目光像细细的流水，又如摩挲，于是我脑海里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低垂着眼的模样，安静得像瓷，像阴天里的植株。
　　我们有几个时候对上眼神，很快地又彼此移开目光。甚至有时候，迅疾得像是慌张，一刹，一闪，一惊，而后收场。

　　那本金色封面的书实在是太长了，厚重得像一场战争，我想，整间图书馆，整条桑园路，整个小南市，只有她一个人会读。
　　那本书放在进门处第一排书架最上方靠左的位置。每一次我经过，看见书在或者不在，便知道她是来或者未来。
　　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小南市，在这条车流停滞的桑园路，在这间纸页积尘的图书馆，在市井与字里行间，它是一盏金色信号，同秋天的阳光和银杏一起，照亮一种牵念。

　　偶尔，我们也在公交车或超市见到，19路或者生鲜区。流感肆虐，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只看得见眼睛，彼此用眼神表达问候，周遭是人群或者鱼虾。
　　我们于街巷与粮油之间相遇。
　　流感仍旧肆虐，路口的电线杆上贴着寻人启示，肉贩同顾客争执价钱，再伴以或远或近的家暴、情杀、欠费、负债、劫掠、饥寒，生活的巨潭风浪不息。
　　冯思思。魏晓初。孟藜。许文舒。赵以盼。这些登记在图书馆来客名单上的名字，她会是哪一个？

　　超市举行抽奖活动，三等奖是鸡蛋，二等奖是大米，一等奖是两张音乐会的门票。
　　中了一等奖的阿姨申请换成二等奖，二等奖的客人纷纷后退了一步，阿姨看向我，我扬扬手里的奖券，“我是鸡蛋。”
　　她皱起眉来，好像觉得亏了，于是只好作罢，“音乐会就音乐会吧......”
　　我提着十个鸡蛋往家里走，心想要是中一等奖的是我就好了。我将把其中的一张，悄悄地放进那本金色封面的大书里，哪怕那会是一场寂寥、冷涩、不专业、不入流、甚至走调的音乐会。
　　可我中的是鸡蛋，有人会送鸡蛋作为邀约吗？倒像是一个玩笑，一次捉弄，一场脑筋急转弯。

　　我继续读书，时而心绪凛冽，间或睡意昏沉。我的那部书快要读到尾声了，而她手中的金色信号仍旧闪闪发亮。
　　于是我在无数个走神的间隙里，想到概率啊缘分啊这回事。我知道小南是很小的，开车走完整个城区不到一小时，人们在有限的排列组合中，来来往往擦肩而过。
　　无数个秋天的午后，时间悬停漫长，日光像春水一样满涨，我在这样的闲暇里，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可以去认识一下吧？毕竟她都已经开始戴围巾了，可见冬天就要来了，而有些事情会像积雪一样化掉。
　　那么我应该在哪里叫住她呢？应该以怎样的问候才不算失礼？我徘徊在桑园路上，银杏愈黄，花束一般灿烂热烈。我等待着她经过，而后她经过，向前走去，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就像这个秋天一样，就像午后，还有生活，发生一切又无事发生。就像那一天我走进小南市桑园路上的这间图书馆，她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低头看书，那个时候第一排戴眼镜的老人揭过一页报纸，左列的男生正在敲击键盘，窗边的女生端起奶茶啜饮了一口，没有任何惊动地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吗？
　　经过，发现，发现，经过，时间的经纬，空气的密度，她抬手翻过一页，带起一声轻响。
　　一次跌荡。

　　那本书就要读到尾声了。
　　我在最后一页发现那张音乐会门票，是几天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