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爱丽丝》sasanqua

5、REC_05_冷泉

　　时间：2231年12月7日 23:00
　　天气：阴转晴
　　地点：地球——二十九区——杨树街18号
　　记录：付晓

　　FUXIAO：言多必失。

　　一句半是调侃，半是真心的话语，却引发了长时间的冷场。
　　洛荷大概是生气了，付晓心想，毕竟自己多年的职业生涯忽然被一个刚认识几天的人劈头盖脸地无情否定，甚至连结束之后的出路都替她想好了。
　　虽然那家伙只是因为不擅长与别人交流而口不择言。
　　夜晚的旷野虽然气温有所下降，但因为傍晚时分呼啸的狂风已经打卡下班，因此身体并未感受到更强的寒意。
　　付晓用眼角余光偷偷看着走在身旁一言不发的洛荷，昏暗的路灯下，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洛荷只在结账的时候对老板说了一句道别的话，那之后，不管是分担餐费的提议，还是对于食物的赞美之辞，付晓都没有能够撬开她的嘴巴。
　　看她那脸色，大概是打算一回到杨树街18号，就立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出去吧。连一个月都没住满，付晓也不太好意思开口提房租的事。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自己就不习惯与家人以外的人类同住一个屋檐下。离开“冷泉”之前，知道地球上还有祖母留下的房子可以居住，付晓心里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用忍受住在旅馆或是公司集体宿舍的时光。
　　如果洛荷搬走了，就又可以恢复自己最喜爱的孤独而平稳的独居状态，不必因为顾及热衷于睡懒觉的洛荷而控制清晨洗漱发出的声音，也不必独自面对爱丽丝的冷嘲热讽……

　　【日历显示今晚是月圆之夜。】
　　爱丽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什么？”
　　付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洛荷却忽然开口了。
　　“爱丽丝，你的数据库里有月亮历？”
　　【是的，访客003号。】
　　“叫洛荷就好了。”
　　【是的，洛荷。】
　　“自来熟”的居家辅助人工智能爱丽丝，忽然与洛荷建立了可以直呼其名的奇妙友谊。

　　“爱丽丝，感觉你的数据库里好像存了很多没用的东西。”
　　付晓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说道：“需不需要洛荷帮你做一下深度清理？”
　　【不用，谢谢。】
　　瞬间收获了冰冷的拒绝，付晓忽然有种回去就立马强制关机的冲动。
　　“月亮历是一种古老的历法，”洛荷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低声说道，“利用月亮相对地球的运行轨迹计算日期，在人造行星完全不适用。”
　　【在地球也没人使用。】
　　爱丽丝补充道。

　　洛荷笑了，这是付晓第二次看到她的笑容。
　　“我还是太恋家了，跟付芹梦博士一样，无法离开这里。”她说道。
　　付晓明白她的意思。
　　和“月亮历”一样，洛荷大概把自己当做一株只能在地球上生根发芽的植物，哪怕这里仅能提供贫瘠的土壤和稀缺的水源，也会紧紧依赖这方水土。
　　但作为一个出生成长在人造行星，习惯乘坐穿梭机跳跃在不同绕日轨道上的“钟摆一代”，付晓对此还欠缺一些理解和共情。
　　“对不起……”
　　付晓低声道歉，然后收获了对方的一声惊呼：
　　“月亮出来了！”

　　付晓顺着洛荷手指的方向看去，云层的间隙之中，露出了大如银盘的一轮圆月。
　　“我第一次看到真的月亮。”
　　她压抑不住兴奋的情绪，紧紧抓住了洛荷的手臂。
　　【蝉不知雪。】
　　哪怕是自家人工智能不解风情的嘲讽，也无法削弱内心的兴奋之情。

　　未曾踏足地球的付晓自然从未看到过月亮，偶尔在穿梭机的窗口期，就是地球与人造行星之间的距离接近的时候，在人造行星“冷泉”，可以看到目前被她踩在脚下的蓝色行星。
　　人造行星不需要自己的“月亮”，它依靠物质和机械调整引力强度和公转速度，依靠气候调节系统控制四季，依靠高能激光武器防御可能来袭的小行星。
　　至于观潮这项古老的娱乐活动，在人类经历了大洪水肆虐的惨痛遭遇之后，因为自身的胆怯与软弱，早已被封存在厚厚的历史文献之中。

　　“月亮很好看。”
　　洛荷转过头说道，眼睛里闪烁着付晓无法理解的情绪。

　　在“摇篮曲”发生的不愉快如过眼云烟，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抛诸脑后，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归途上，付晓单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
　　“付芹梦是我的祖母。”
　　对于身为人工智能软件工程师的洛荷，应该不用再跟她解释“付芹梦”这个名字吧，付晓心想。
　　毕竟她从事的工作内容，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建立在付芹梦提出的理论之上。

　　付芹梦出生的时候，世界还没完全从天灾和战乱的后遗症中走出。所幸人类的天性就是向前看，等她从学校毕业的时候，人造行星的建造计划已经到了实施阶段。
　　付芹梦的研究工作原本是为了人造行星的运转服务的，拥有成千上万个运行单元，结构异常复杂的人造行星“钟摆”，光靠人类的力量无法完全掌控和维护。
　　那么就让更加聪明能干的人工智能代替一部分工作吧。
　　人们的异想天开，因为付芹梦提出的理论得以变成现实。

　　第一颗人造行星“钟摆”发射升空的时候，付芹梦构筑的人工智能体系从被人嘲笑和轻视，瞬间变换成了赞誉有加。
　　那之后的五年间，技术的发展促使人类的欲望更加膨胀，而原本只计划发射一颗人造行星，在“钟摆”投入使用之后就终止的人造行星计划，也被重新激活。

　　“我祖母是在‘冷泉’发射升空五年后，也就是四十五年前才离开地球的，她其实不太愿意离开，但后来不得不屈服于家里的压力，搬到了‘冷泉’。”
　　回到杨树街18号，付晓命令爱丽丝用电磁炉煮开水，然后从餐柜里找出了茶叶，说道：
　　“她在那里听从父母的安排，与早就订下婚约的祖父结婚生子，于是就有了我父亲。不过她跟我的祖父基本没有感情，不久之后就分居回到了地球。”
　　说着，她摸了一下厨房的大理石灶台。
　　“直到去世，一直住在这里。”

　　“‘冷泉’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水壶烧开的轰鸣声忽然响起，从进屋后就默默听自己单方面回忆的洛荷，忽然开口问道。
　　“我从来没有去过人造行星。”她补充道，然后从付晓手中抢过了水壶开始泡茶。
　　似乎是对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有些羞愧，付晓看到她的耳朵尖有点红。
　　【冷泉，第七颗人造行星，2181年发射升空，主要产业是科技制造业，兼具居住功能……】
　　付晓还没开口，就听到爱插嘴的爱丽丝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谢谢你，爱丽丝，”等人工智能的叙述暂告一段落，付晓端着泡好的红茶走到餐桌旁，用有些不悦地语气说道，“不过，这些在历史教科书上都有。”

　　【是吗，洛荷？】
　　洛荷脸上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夹在付晓与爱丽丝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过了几十秒，她才犹豫着开口：“好像是有，不过我读书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学科就是历史学了。”
　　“爱丽丝，谢谢你替我复习。”她补充道。
　　【不客气。】
　　这人工智能还真是脸皮厚。
　　不对，人工智能怎么会有分辨这样复杂语境的能力呢？
　　付晓一边喝着红茶一边腹诽着。
　　“好了，我说一下自己的感受，”她放下杯子，清清嗓子说道，“跟名字一样，冷冷清清的，没什么烟火气。”
　　“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是适合生活在那里。”想了想，她补充道。

　　人造行星并非都是想象中的充满无机质的环境和机械般的生活节奏，而是各有各的不同之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体现在人造行星及其居民的特质上。包括未设置常住人口居住区域的“凤庭”和“霜天”，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特色。
　　冷泉，LQ机器人公司总部所在地，聚集了大量科技公司的人造行星，注重效率和秩序，一切井井有条……
　　付晓曾经听父亲说过，如今居住在“冷泉”的居民，基本上都是“钟摆一代”——出生在人造行星的人类。偶尔也有如自己母亲那样的特例，但她两岁就搬到了这里，除了偏爱做饭之外，身上没有留下半点来自地球的痕迹。

　　这就是为什么付晓没有地球人那样的弯弯肠子，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的。在“冷泉”的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后来进入LQ机器人公司，接触了来自其他行星的人们，才发现语言有时候也会成为“凶器”。
　　正如在“摇篮曲”的时候，沉浸在美食中放松了自己，一不小心冒出的话语。
　　觉悟到这一点的付晓，在外人面前收敛起爱说爱笑的本性，戴上内向而又沉默寡言的面具。
　　这导致公司的后辈谢晶菁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挺直上半身，说话声略带颤抖，仿佛马上就要遭受到狂风暴雨一般的批评教育。
　　虽然付晓自己也没少教育过她。
　　做了两年测试员的谢晶菁，外表聪明干练，模拟测试做得十分漂亮，但一到应用测试的时候就错漏百出。
　　反倒是另一位刚毕业的年轻小伙池帅——外号“帅哥”不苟言笑的新人测试员，在付晓看来算是个可用之才。

　　“付姐，你可以直说的，不用隐藏什么。”
　　洛荷喝完最后一口红茶，头也不回地拿着两个空杯子走向厨房。
　　“但是你刚才不是……”
　　生气了……
　　付晓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言多必失，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