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出张》香帕斯

6、6 林珀

　　没有公路，只有断断续续的石头凿出的阶梯，四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偶尔听得到野兽的鸣叫声。流云山基本是原始森林一样的状态，两座山头后面的道观是唯一会有人往来的地方。爬了一路山，汗流浃背的林奈终于站到了阔别数年的本家老宅前。

　　望着拱门内杂草丛生的样子，林奈一时间五味杂陈。自打上大学起林奈就没回来过，城市里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林珀也会时不时过去小住，他也没什么离家太久的实感。林珀过世之后这里肯定是offline的状态。明知总是要回来的，可是拖着拖着时间就这么流淌过去。

　　指纹打开门禁，缓缓走了进去。除了肆意生长的植物，目及之处了无生机，石子路面铺满青苔，雕塑斑斑驳驳，原本造型修剪得很好的园艺树木现在也是自由奔放的模样，很难想象之前的井然有序。但是即便如此，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是会让他心生眷恋与安心。

　　走到三层建筑的主屋廊下，正门前摆着一个箱子，不出所料里面有一排整齐的木头人偶，仿佛守卫一般立在那里。即便在廊下，却也免不了室外放置的风化，然而木头人偶依旧是崭新油润的样子，不但衣服的部分鲜艳如新，木偶脸上的表情也是栩栩如生，一双双眼睛竟能生出警告一般的神色，仿佛在告诫来人未经许可不能再往前了。

　　林奈的眼睛闪过一丝温柔，蹲下身微笑着与每只人偶一一对视之后，从背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细沙，刺破指尖挤出几滴血混在里面，随后扬了过去。

　　细小的沙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线，落在人偶上的一瞬间，伴着清脆的玻璃碎裂般的声音，迸发出一片闪电般的耀眼光芒。待那光晕褪去，林奈的眼前出现了一排穿着正装的管家与仆从。对方脸上先是有一刻迟疑与诧异，随后露出欣喜的神色，之后喜笑颜开，举止优雅地深深低头：“少爷，您回来了。”

　　林奈的眼睛细了几分，站起身，脸上是沉稳的笑容。

　　“啊。我回来了。”

　　.

　　林奈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的爷爷林珀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自己算是个怎么样的存在，也搞不大清楚。

　　反正现在也没有人能给他解答。反正答案到底是什么他也不那么介意。

　　爷爷很疼他，锦衣玉食把他养大。

　　他很爱爷爷。

　　这就够了。

　　小时候，林珀告诉他，他的父母出了意外去世了，他一直信以为真。

　　直到后来才隐隐约约得知，父亲其实是林珀的养子。林珀长年独来独往地隐居在流云山的老宅，有一天突然有了婚约，正是准备要结婚的时候，婚约者莫名其妙地和林珀的养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厮混在了一起，然后就生下了自己，二人卷走了林珀的钱财不知去向。

　　想想自己被一路宠到大，林珀对父亲也应该是十分疼爱的吧。养子的背叛，婚约者的背叛，对于林珀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打击，而自己就是这个双重背叛的证据。林奈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当怀疑人生，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深深的羞耻，不敢正眼看林珀，有意无意地在躲起来避免二人见面。

　　.

　　一开始林珀觉得林奈可能是到了叛逆期，并没有太在意，但时间一长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豆大点的小孩子，心思竟然也会如此七拐八拐的，林珀一瞬间觉得很好笑，也有点心疼，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林奈果然还是会不安，还是会担心被自己讨厌吧。

　　这一天，林珀提着几块小木桩，还有一篮子新鲜裂开的八月炸，悄悄地走进了林奈的房间。林奈正全神贯注地打着PS4里的拳皇，他的八神与和他对战的七叶的特瑞打得难解难分。

　　坐在林奈身后的七叶见到林珀，正打算行礼，林珀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笑嘻嘻地眯着一只眼，七叶识相地没做声，把手柄放到了林珀伸出的手里。

　　“啊！”

　　被特瑞一个抱摔之后连了一个击地强波，八神的HP随之见底。林奈哀嚎一声，心想见鬼了，七叶什么时候连招放的这么顺了。

　　“再来！”

　　下一回是自己的莉安娜对七叶的特瑞，依旧是技能点还没满的当儿就被特瑞抛上天，还没落地又被揍上去，连挨5下，刚从天上掉下地，对方MP Max又是一个击地强波，莉安娜顺利归天。

　　“我。。。。。槽！七叶你Terry什么时候用的这么好了！”

　　“也就还行吧。”

　　七叶看着林珀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表情，站在边上凉凉地回他，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我就不信了！”

　　林奈把T恤的袖口往肩膀一捋，甩了甩胳膊，各种不服。最后一轮对战，他的人是用的最顺的大蛇丸。然而还没连出右滑，大蛇就被特瑞逼到了墙脚。

　　“啊！”

　　被抛上天一顿暴揍。

　　“啊！！”

　　落地被无限连，3连击，6连击，碎石踢，灌篮强击。

　　“啊啊！！！！！！！”

　　眼看着HP还剩20%，出拳还没造成伤害就又被对方抓住，一个超级必杀能量喷泉，大蛇归西。

　　“Winner is Terry。”

　　屏幕里报出结果，林奈双眼失去高光，双手一摊，软绵绵地滑倒在沙发上。

　　背后传来一阵一阵偷笑声，林奈一边唉唉叫一边扭过头。

　　“你是不是开挂了？”

　　然而目光对上的，是眼睛成了一轮弯月的林珀，和捂着肚子笑到打嗝的七叶。

　　“。。。爷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许喊我爷爷。”

　　刚才还在笑着的林珀突然变脸严肃起来，林奈原本就有些尴尬的脸愈发僵硬，一时间心有点刺痛。

　　林珀慢慢地走近林奈，伸出了一只手指头停在他面前。

　　“一个字。”

　　“啊？”

　　“爷。”

　　“？”

　　”你也是个成熟的崽了，从今天起不要叫爷爷，一个就够了。两个‘爷’就把我喊老了。”

　　“哈？”

　　林奈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张着嘴看着林珀。看着这个表情，林珀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着倒在柔软又巨大的沙发上，一边笑一边捏着林奈的脸。

　　“这张脸太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林奈垮下脸，又双叒叕被捉弄了。

　　“我以后就喊你林珀。”

　　“也行啊哈哈哈，我不介意啊。”

　　林珀依旧笑个不停。

　　“老林。林大爷。林老头。林老汉！”

　　愤愤地撂着狠话，然而对方一手托腮，笑眯眯的样子，满脸写着“随便你，你能把我怎么样“，林奈撇着嘴，一脸的不甘心。

　　“来，吃果子了，早上刚摘的，可甜了。”

　　说着林珀把桌上的竹篮提了过来，把成熟的八月炸塞进林奈手里。

　　“都是籽，有什么好吃的。”

　　比起这种只能尝个味道的果子，林奈还比较喜欢吃实实在在果肉多的水果，比如蜜瓜之类的。

　　“你不喜欢这个啊。。你去年还很喜欢的，说吐籽的时候像豌豆射手。。”

　　林珀刚才还一脸欢乐，下一秒满是失望，仿佛霜打的茄子。

　　“我吃，我吃就是了。”

　　剥开果皮，林奈咬了一口，抬眼一看，面前的林珀一脸期待，双眼亮闪闪地看着他。

　　“嗯，熟了，挺甜的，挺好吃的。我没不喜欢，就是吐籽有点麻烦。你也吃嘛，甜的。”

　　“没事，籽儿就算吃进肚子也不会在里面发芽的。”

　　林珀一手捧着脸，就那么笑眼弯弯地看着林奈吃果子，一旁的七叶见状，去端来了百合莲子绿豆牛奶冰。初秋的风透过纱帘吹进来，窗棂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好听的声音，俩人加上七叶一人一碗，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地边吃边斗嘴，日子一下子又回到了平时那般。

　　.

　　一直到数年以后，林奈走进普通人的世界生活，见到了普通社会的“爷爷”是个什么概念，才发现原来人家的“爷爷”真的都是老头子，而自己的爷爷虽然一头银色的头发挺符合“爷爷”这个称呼，脸大约也就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连中年人都算不上。从小到大都在老宅庄园度过，他还以为所谓的“爷爷”就是林珀这样的，第一次见到外界的“爷爷”那满脸沧桑的褶子，林奈现在都记得那时的震惊。

　　“因为你爸是我侄子啊，我跟我哥差了二十多岁，他走了之后你爸过继给我的时候我也才二十岁啊。你爸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下你了，所以托你的福，我可是三十刚出头就当爷爷咯。”

　　面对林奈的不解，林珀摸着下巴开始仔细回忆，他对凡间的时间没什么概念。

　　“呀，这么一算，我跟你的年龄差其实更像是父子才对哦。”

　　林奈看着林珀恍然大悟的表情，忍不住扶着额头，一时间不晓得这话要怎么接。然而从那一刻开始，他对喊林珀“爷爷”产生了抗拒。因为他觉得真的会把林珀喊老。

　　明明连老婆都还没娶呢。

　　也正是那天那个惬意的午后，林珀开始教授林奈用小木桩雕刻木偶。也是那天开始，林奈才知道，林珀是人形师。老宅除了他们爷孙二人和几个特殊存在，剩下的所有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都是林珀做出来的木偶和纸人。

　　.

　　站在林珀的书房里，林奈拿起书桌上的相框端详。

　　照片里的林珀一身优雅的西装三件套，金丝眼镜下满眼都是温柔，怀中幼小的自己一副贵公子的打扮靠在林珀肩头，紧紧搂着林珀的脖子，有点紧张，一脸傻乎乎的表情对着镜头。

　　自打他记事起，这张照片就一直摆在林珀的案头。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林珀的钱包和手机里，也从来都有自己成长的照片。林奈偶尔会想，就凭林珀的模样，山里的飞禽走兽见了都会低着头过来蹭两下，当时肯定是大把的追求者，要不是因为有他在，林珀也不至于至死都是个孤独王老五。

　　小时候的自己对父亲没有概念，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心中对“父亲”的所有印象，汇聚在一起都是林珀。高大，英俊，优雅，睿智，不管是什么游戏他从来没赢过的强大，对自己是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被林珀扛在肩头的时候林奈觉得自己像狮子王一样骄傲。小时候只觉得林珀疼爱自己，现在想想，根本就是溺爱，自己都老大不小了林珀还是各种操心，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林珀都是一口答应，干脆利落。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忍不住在电话里对林珀吐槽：“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你就老这么惯着我，就不怕我学坏了?”

　　电话那头传来林珀不屑的大笑声。

　　“你小的时候就想的多，我就想着这孩子太乖了不好玩，等把你宠到那种嚣张跋扈的时候，我就好拿小竹板敲你手心对你进行地狱改造，结果等啊等啊，你连任性都没学会，连反叛期都莫得。你就是那个‘人家家的孩子’。唉哟，我的魔鬼家长计划打了个大水漂，你哪有那个本事学坏哦。”

　　林奈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对面的林珀一定是托着下巴一脸嫌弃的表情，太阳穴一跳一跳，翻了个白眼。

　　只有一次，林珀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那一次，他问林珀，我可不可以喊你爸爸？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情况，只是想试试看喊爸爸的感觉。他记得林珀很困扰地挠了挠头，又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答应，脸上的笑容十分寂寞的样子。那表情让他有一丝难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父母的话题。

　　.

　　林奈摩梭着相框的边缘，闭上眼，把额头贴在了相片上。

　　“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