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个字母》田力男子

1、A

　　燥气漫天的马路两旁，凌晨三点的贝克利街道呈现出一番与这个时段完全不符的景象。酒吧的霓虹灯管扭曲成一串花哨的词组。蓝色和红色的锐光照在刚刚下过雨的马路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为这一带增添楼梯一丝赛博朋克的氛围。
　　男男女女零散地站在或蹲在路灯边。不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什么，只是跟随着酒吧内传出的鼓点，用脚上已经掉了几层皮的靴子踢踏着路牙子边。坐在木椅上的女人眼线飞到了眉毛下边，眼仁已经快要和眼睫毛融为一体了，她环胸微卧，一动不动，交叉的二郎腿巧妙地遮住了开衩裙下的风光。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在这儿，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酒吧楼上则是另一片光景，桃木制的深色地板，鞋柜半开着，里面塞满了各色的球鞋和帆布鞋，柜顶半躺着一双旧鞋垫，打结的长袜甩在一旁。房间的正中是一张白色方桌，摆满了便利店的即熟食品和包装纸，旁边还布置了一个白色的微波炉，线的一头连着地上的插板，旁边的手机正在充电，屏保发出微弱的灯光，显示出几十多条未读消息。
　　晃动的电音穿过地板直上，在一条极长极尖的搓碟声后，床前的毯子突然扭动了几下，一个穿着短T恤的男人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T恤的领口像是被人揪过好几下。他现在才有意识地走进厕所，期间不小心踹倒了地上的烟灰缸，睡在窗台上的黑猫听到了花洒打开的声音，跳到了床铺里，伸伸懒腰准备第二次入睡。
　　这里是“林区”，州内有名的“垃圾桶”。这里的人像是居住区后的一片樟木林一样，生生扎根在此，大风吹不走，折断了也就断了。
　　鲁伯特*格林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住在这件酒吧的楼上，酒吧是他妈妈留给他唯一的物件，还有这一头多且杂乱的毛发。
　　他从来都不进理发店，到了受不了的程度也只是自己剪，洗手台的剪刀上沾满了细碎的橙发。因为他到现在还无法适应理发间复杂的灯光，和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女儿凯莉*利贝尔热切的微笑。
　　早上的太阳照常从樟树林后升起，散下一片余晖。鲁伯特旋开房间的锁眼，刚刚从楼下打扫完残局的他满头大汗。目光一转，洗手台前的圆镜只能照见一幅后背，男人满手挤了泡沫，细密的泡沫粘在发根，发尾。“飒飒飒飒”是泡沫在空气中被刺破的声音。一股红色玫瑰花精油的香气散发在整个浴室，像极了浇花时连带着草籽的香气和自来水发出的化学调配剂的气息。和它相称的还有透明的瓶身（其中打了个优雅的红色蝴蝶结）和粉色的溶液，瓶子后面用记号笔斜斜地写了“凯莉’s”一串英文，显然是凯莉送给他的万圣节礼物。
　　浴室的粉红色泡泡伴随着收音机里音乐电台的慢摇布鲁斯一起，到处都是美好的意象。
　　晚上，酒吧里有了点人，鲁伯特坐在吧台的后面擦玻璃，仔细地把每一个玻璃杯从小到大地一个个挂到顶上，在这方面他有出了名的强迫症。
　　“What’s up”面前突然涌现出一张方脸，大大的鼻子像是捏出来按在上面的。
　　“今天不错？”
　　迪安是他的好基友，现在还在设计学院完成他的学业，今天是周末，明天他又该回学校的。
　　鲁伯特从料理台端上早已准备好的冰镇葡萄味清酒，迪安抬手一饮而尽，叫他上龙舌兰酒。
　　“明天不是有课吗？”鲁伯特还是从底下取出一个托盘和小玻璃杯。
　　“小酒怡情”迪安摸摸他梳得油亮的头发，煞有介事地向他靠近，“‘红光’那边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鲁伯特坐下，金色偏橙调的长发到达肩膀处，前面的碎发有层次地即到耳边，眉上。
　　“你还没出手，你在等什么？”
　　“时机——”他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总是这句，时机可不等人，伙计。”迪安把卡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机拔出来放到桌面上，“我今天早上可是看见，凯莉和一个男人一起走出她的公寓来着。”
　　“你为什么出现在她的公寓旁边？”虽然是句玩笑话，鲁伯特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就算是头顶上的射灯也无法让他眼眶中的一点蓝色有所闪动。
　　“你知道的，花儿公寓旁边的油炸店新出了超好吃的辣味芝士薯条。”迪安把自己的手机转个方向推给鲁伯特，照片里的女生满面容光，穿着晨衣，裹了一条灰色睡袍在外面，手里拎着油炸店的纸袋，金色的卷发和小麦色的皮肤是一个美国小甜心的标志。旁边的男人看上去肌肉满满，两臂干净得没有任何纹身印记，头发打理成干练的寸头，一看就是最近才剪过，浮肿的眼睛应该是一夜没睡。他们靠的稍远，男人站在台阶下等着女人开门。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迪安弯腰努力够到桌子下面的大酒瓶，从头上取下一个方形杯递给面前这个惆怅得无法自拔的人，也给他倒了点透明的酒精饮品。“好姑娘多的是，就比如现在——”迪安侧着身子和鲁伯特同一视线。
　　“看那个直发的女生，穿细闪黑裙的那个，哦，那个不行，我有点儿怀疑她的性取向——”沙发上的红发女生把鸡尾酒泼到了旁边女生的脸上，然后作势用舌头去舔，旁边的人举着胶片机在给他们拍照。
　　“那个圆脸的女孩儿怎么样，看上去像‘坏女孩’里面的珍妮，不过她看上去咋咋呼呼的——”迪安皱着眉头，旁边的女孩隔一段时间就无由来地发出一声尖叫。
　　“嘿，迪安，嘿，别盯着姑娘们看了，你这样会把她们都吓跑的。”鲁伯特抓住他的肩膀头让他面对着自己。
　　“‘林区’的好姑娘都喜欢男人的目光。”迪安说，他今天晚上就要离开“林区”坐火车到镇上的学校，就在这片地区最高的教堂旁边。迪安是虔诚的基督徒，他每个星期都会到教堂去听祷告，接受神的洗礼，除了今天。
　　“托马斯发了简讯说他今天不能去听祷告了，”迪安取出他衬衫里的十字架项链把玩在食指和中指间，这个动作让鲁伯特有些许的想抽个烟。“他现在又不搭理我了。”
　　“你说，凯莉是不是不喜欢有纹身的男人，我看她的几任男友里，没一个带点儿花纹的，她喜欢大泡娃的类型。”迪安斜眼看着鲁伯特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用手挡着打火机的火苗，酒吧的门口吹起一阵过堂风，迪安从裤子口袋里拿起火柴盒，轻车熟路地帮他点燃火星。“你能不能不抽了，”
　　凯莉是巷尾理发店老板娘家的小女儿，他们家住在“林区”外的繁华地段，塞俄镇。凯莉是鲁伯特的初中和高中同学，他们的母亲互相熟悉，但每次约会都不让凯莉的爸爸知道，因为如果这位守旧的男人知道妻子和一个妓女一起逛街的话，他一定会疯掉吧。所以，自从鲁伯特的母亲环游世界找男人之后，他们家就没有什么交集。
　　鲁伯特嘴里含着烟尾，从嘴角两边喷出一团白雾，烟雾上窜，蒙住了他的视线。倚靠在最近的金属制墙板，像镜子一般，映照出短袖底下的花臂，黑色的哥特式三角尖城堡贴在肱二头肌到手肘的位置，经常晨跑的他有一块足够大的画板肌肉。小臂印了与母亲名字有关的花体文字。他喜欢这些东西，就像他每天早上都喜欢在樟树林下的小道晨跑，再去那家油炸店吃早餐，顺便可以见到一些意外的小惊喜。
　　他沉浸在每天早上都可以透过熟食店的玻璃以绝佳的角度看清凯莉从独栋楼房的白漆大门出来扔昨天的垃圾，或是背着瑜伽垫坐在草坪前的扶手椅上喝水，灰色无痕裤让她的大腿线条更显柔美。日暮初始时的云雾笼罩，泥土间留有夜晚的余温，在冷空气的侵入下喷出一团醉人的蒸汽。她的脖颈和手臂黏带着刚刚运动完的汗水，朦胧地增添了一层光滑外衣。
　　凯莉顶着她新烫的头发，适合的卷度，坐在面前的这把椅子上听他讲关于北欧众神的故事，手里握着他特调的覆盆子薄荷朗姆酒，她一直都爱这种顺滑的口感。（“这种感觉就像流水穿过全身的触感，真是太棒了。”）长长的金属制链条项链遮住了她圆润的胸部，也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程度，紧致的连身裙上青花瓷色的纹案。鲁伯特很喜欢这种样式的瓷器，碗柜里珍藏了一个很久都没有用。那是凯莉在他家做客时吃过的披萨盘。
　　酒精的纯度和烟草的麻醉让他开始幻想起这些，浅色的睫毛微闭，仿佛眼前的事物都是马赛克组成的。
　　排风口的冷气循环下来，鲁伯特打了个冷战，再次抬眼，面前依旧是还在喋喋不休的迪安*姆奇。他让鲁伯特更加思念起凯莉。他现在从无聊的小组作业又转回了关于凯莉的话题。
　　“相信我，你俩不合适——他不喜欢纹身，你又舍不得洗掉手上的纹身，”迪安说，而且她来‘玉米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不排除她戒酒了的可能，她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健身。”
　　“玉米粒”是这家酒吧的名字。
　　迪安和凯莉是同学，迪安读平面设计，凯莉则是符合她身份的服装服饰设计。两人难免会有一些交集。鲁伯特突然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听父母的建议，在高中时期好好读书来着。凯莉从一如终地喜欢优质男人。
　　香薰蜡烛吹出袅袅香烟，就像中国传统的计时器，“香”，时间封存在里面，烧的很慢，命运无处可逃。
　　星期一的早上，鲁伯特照例起床，在猫叫声的驱使下，独自到林子里跑步，呼吸，跑步，呼吸。
　　“嗨——”石子路上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让一直独身的鲁伯特吓了一跳。
　　“嗨，”他回答的有些勉强。但止不住内心的躁动。
　　“晨跑有利于健康——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个地方才对。”凯莉改换了面对他的姿态。走到鲁伯特身边，“很棒的洗发水香味——”
　　“你送的，”鲁伯特低头看着路上深浅不一的石子，不敢直视凯莉的目光，害怕额前汗湿的发丝让她看到。
　　“我当然是在夸我自己，不然还有谁。”两人步调一致地笑了。
　　鲁伯特内心反复回想着脑海里列举出的各项可以衍生的话题，苦于选择之时，凯莉率先打破了沉默。
　　“额——下个星期五是圣诞节，还记得吗？”
　　“当然”
　　“我想在家举办个派对，我知道你母亲在国外旅游，正好我父母也是这样，现在似乎很流行环球旅行——所以，如果你这个圣诞节不回英国的话，可否去我的派对上坐坐。”凯莉热忱地邀请他，脸上因为慢跑过后地呼吸不畅泛起一片红晕。
　　“我不会只是坐坐的。”鲁伯特试图用玩笑来缓解他的心率。即使关系很近，他还是不减儿时的那份紧张，也许初恋在男孩们的心里都是独一份的。
　　凯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就是同意了？那么，下星期见。”
　　“拜，”
　　“拜。”
　　鲁伯特望着凯莉慢跑前进的背影，忘记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思考。
　　礼物
　　在鲁伯特看来，挑选圣诞礼物和与数字打交道一样困难，他总是挑不到合适的东西。他可以送给老妇人一把蛋白棒，送给同志一件卫衣，送给小孩儿一套学习宝典，却不知道是不是该事先在网上查查这些东西到底合适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