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缘劫》戈壁滩涂

5、第 5 章

　　那天晚上，他见了那只红玛瑙簪，便觉得眼熟。突然想到长公主发饰中那与众不同的红玛瑙流苏簪便将两者联系了起来。他对那只鬼道：“你是何人？”
　　那只鬼仍然保持着防备的姿势，没有搭理他。许席风只能换了一个问法：“你和惜宁长公主是什么关系！”许席风发现，提到惜宁长公主之时，这只鬼眼里又亮了一些，但他仍然没有回话。
　　许席风便继续试探地道：“叶行，叶将军！”
　　这次，这只鬼没有继续沉默，而是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为什么你能看到我！你，究竟是谁？”他是一只鬼，飘忽不定，没有人能看见他。本来刚开始，他见这人能看见他时就想问了，但他一开始就出手让叶行很不爽，所以也出了手。此时，见这人不打算再打了，便也停手了。
　　“我是谁不重要，但你徘徊于人间久久不入地府是为了长公主，对吧！叶将军！”许席风看着叶行道：“你知不知道你久留人间，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了，没有轮回了。”
　　“我知道，那两只无常鬼追着我跑的时候说了！”叶行淡然的道。
　　“值得吗？”
　　“需要什么值得不值得，我愿意就行了！”长公主的一生太苦，他原本想给她一碗甜汤，谁知却变成了一碗浓稠无比的黄连。“呵呵——”叶行扶额道。
　　“你想和她相见，是吗？”许席风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试探地问道。
　　“是啊，我无时无刻都想，但我已经死了，她听不见我的呼唤。”
　　“但将军你是否想过，也许公主早就忘了。”
　　“若她忘了，便也不会如现在这般了！”现在的她虽然已经达到了皇太后的期望，成为了一个完美的长公主殿下了，但现在的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我可以帮你与她相见。”许席风道。
　　劫线必然对应着两人，一个是应劫人，一个是创劫人。虽说是创劫人，但一入劫场，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长公主身上的姻缘绳迟迟未能净化完成，想必与面前这人执念太深不肯入轮回有着密切关系。但猜想最终只是猜想，不能主观臆断。但可惜的是叶行已死，面前的只是他的魂魄。
　　人与鬼不同，许席风可以读取活人的记忆却无法知道鬼的经历。
　　“你有什么要求？”天底下从来没有免费的东西，要获得什么必须就要付出什么，有得就必定有失。
　　“可否将你和长公主的事告知于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若你要打听这些对长公主不利，我又该如何！”叶行道。
　　许席风不语，将目光投向远处。“若我没猜错，你之所以没伴在长公主身边，是因为无常鬼吧！”叶行转头看着这人，一抹惊讶一瞬而过。叶行只听见这人继续说“无常鬼摸清了你的行踪，你逃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才会慌张。你看，无常鬼来了!”许席风指着远处道。
　　叶行望去，果真看见了那两个身影，一黑一白，追魂索命。叶行正要奔逃，谁知却被一道力量定在原处，动弹不得，甚至不能言语。叶行心中慌乱，他还没见到公主！他不要被抓，他要陪在公主身边！！
　　但即便心中如此慌乱，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无常鬼跑近。看着越来越近的无常鬼，他的心如坠冰窟。他知道，若被抓了，恐怕就不可能和公主再见了。他一脸悲痛的看了眼那皎洁的弦月，又看了看逐渐靠近的无常鬼，万分不甘却无能为力。
　　“放松吧，不必担心，你不会被抓走的！”许席风转头看着叶行缓缓地道，“在我身旁我尚能保你，若你跑了，反而护不住你，你心中期愿便也落空了。手段激烈了些，你多担待！”说完，许席风朝叶行又行了一礼。叶行看着他淡定从容的样子，心不由的也放松了下来。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两无常鬼径直往前飘去，丝毫没往他这边看一眼。直到那两只鬼飘走，他才可以动。
　　“怎么样，这下信了吧！还是你以为是那两只无常鬼没看见你呢！”许席风的声音传来。
　　叶行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那两只无常鬼十分机敏，隔着几十米，几百米他们都能追踪到他，现在他就在他们面前，又怎么会看不到他。这人，必不简单。这样的人要是真想做什么事，自己恐怕也无能为力。许席风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我不会对长公主如何，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而且，若我真想做什么对长公主不利的事，恐怕有你没你差别也不会很大吧！”叶行思考片刻道：“好，我告诉你，但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必不敢忘！”
　　已入半夜，凉风渐起，两人寻了个屋檐坐下。叶行活着的时候本也就是喜欢说话的人，后来死了，他说的旁人也听不见，渐渐就沉默了。他留在世间很久，经历的很多，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那些事，压在他心中，他日日回想，没有忘记任何一件。叶行想好措辞，就讲述了起来。
　　很久了，压在心里很久了！
　　天上的弦月默默地挂着，不知为何却有些凄冷。
　　叶行坐在房顶上，看着天空皎洁的弦月，声音清润悲痛。“长公主殿下年幼时与我定亲，父亲告诉我，我是驸马。先皇赐婚后的第三年，母亲奉皇后之命带我入宫，让我与公主见见面。那天春光大好，在百花盛开的御花园中那个穿着碧湖色衣裙的小女孩捧着一本《战国策》在仔细研读，皇后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学。待我们走近，皇后才允许她放下书籍。我和母亲向皇后和她请安，抬头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她那明亮的清澈的眼睛。后来，皇后允许让她带我去御花园中四处逛逛，但她对御花园显然也不熟，幸好身旁有宫女，才不至于迷路。后来，我在父亲口中得知，皇后对于公主十分严格，她要学的比之太子只多不少。我想起那双纯净的眼睛，不知为何十分难过。我也被父亲安排要学许多东西，每当我想撂担子时，这公主却不知为何又出现在我脑中，而我也不在偷懒，继续学了。时间在学习的时候变得很快，我再一次见长公主，是在秋猎上，十五岁的少女，穿着一袭青蓝色的骑装，潇洒利落地骑上了一匹烈马。我也情不自禁的骑上了一匹马，追了上去。蓝色的天空，碧绿的青草，那个少女站在广袤的草丛之上，用力地吸着青草的芳香，感受着凉风吹过发丝、脸颊、裙摆的清爽自由。长公主端庄持重，那天，我却发现了她的另一面，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一面。我想，草场上的她恐怕才是她真正想做的人吧，但很明显的她做不了这样的人！也是在这一年，先皇与父亲的计划失败，遭到了毒害。三个月后，我听到了长公主自请出战的消息。而我也披上了战甲，和长公主一起出征。我和她再战场上经历了生死，我为她挡过刀剑，挡过流言蜚语。她也为我挡过刀剑，为我包扎伤口，愧疚流泪。看着将士们的尸体，她经常在晚上默默的哭泣流泪，而第二天又壮志满满的出现，鼓励士兵们的士气。她经常夜晚睡不着或是睡着后惊醒，但她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吃过的苦，她从不曾说，将那看作一种理所应当。第三年，我们得到了小胜，我用一个百姓硬塞过来的红玛瑙做了两个簪子。那时，她允我可以唤她的字，她的字，意安。她告诉我，等胜利了，她愿意嫁给我。我做了这两个簪子送给她，她叫我帮她带上，借着溪水，她看清了自己的模样。她笑了，如那早春的阳光温暖明媚。那发簪她带了带就小心收了起来，说这么喜庆的颜色，刚好在大婚的时候用。那时，我也答应了她，会活着，活着来娶她。结果，我食言了。第四年，我们与敌军在逆龙滩决战，此战极难，好在最终胜了。那天我看着士兵将我的身体抬进了帐篷安置，看着士兵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已经死了，现在站着的，只是我的灵魂。我走出了放着我尸体的帐篷，来到了公主的身边。公主的眼睛受了伤，军医用白布帮她仔细处理包扎好了。我坐在那，听到军医对副将说：她的眼睛有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了。我很难过，哭得很厉害，但没有人能听到。我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呵，真是不中用！公主没有昏迷很久，她很快就醒了，一醒就问了死伤情况。我看着她听到我战死的消息时变得呆滞无力，她反复确认，得到的却仍旧那一样的答案。我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平静，看着她安静的安排着后续的战场休整，心中真是疼痛难忍。”
　　“你知道民间有种说法——叫七日回魂！”许席风没有回答，叶行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她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但那一次，她却好像信了，她信我会回来。她说过，她要嫁我。我食言了，她却遵守了诺言。那天，我看着长公主命副将帮她借一件红衣。红衣很快就借到了，百姓们很感激公主，所以都很积极。当副将将那红衣呈给长公主时，长公主摸了摸而后笑了笑，叫副将出去后她换上了那件红衣。我看着她穿着那红衣，带上了那红玛瑙簪子，因为受伤，她脸色惨白，但那红衣如血，称得她美艳动人。她慢慢走出了帐篷，由副将扶着走到我的帐篷。她吩咐了不让人打扰后，便自己一个人进了帐篷，摸索着找到了我。我看着她无声地哭，眼睛逐渐流出了血，染红了白布。她哭了很久，但声音很小，外面的人都听不到。我只看见我的公主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对我的已经凉透了的身体轻道：“叶将军，你食言了——”话还未说完，公主的声音已经哽咽了，血泪还在往下流，“不过没关系，我不怨你！”我看着公主的血泪不断往下流，我大喊大叫，想叫来人。我跑出帐篷到那些人面前吼叫，但没有人听得见。我只能返回帐篷，看着公主慢慢将头上的发簪拔下一只，簪在了我头上。我轻轻的走过去抱住公主，但公主感受不到我，她仍在无声哭泣。最后，因为时间实在太久了，那个副将没忍住冲了进来，看见长公主的眼睛，他急忙让军医进来给公主医治。“叶行慢慢的说道，说得很细，很清楚，也许在这么多年里，他一遍一遍的不断地反复地回忆。即便这样的回忆满是苦痛，但是这些都是她经历过的。
　　许席风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故事还没完。
　　“我只恨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只能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战场上没有给人伤春悲秋的时间，即便是打了胜仗，一个将军也绝对不能就此放松下来。长公主身为统帅，自然不能表现出软弱，那时正是好时候，她要赶快休整给敌军致命一击。我看着她安排人将我的尸身安放在棺木内，那支红玛瑙簪子也簪在我的头上。我的棺木被人抬着逐渐离开了边境。身旁的副将问她，是否要让叶家人等一等您呢？他说的是葬礼。长公主声音轻轻的传到我我的耳边，被风一吹，就散了。她说：“不必等我了——”果然，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这句话真是没错呢！我真想换她啊！”
　　“但你已经死了，别人看不见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本应斩断的。你应该跟着无常鬼，走过长满曼珠沙华的道路，踏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去投胎才对。你一直徘徊于人间，变成孤魂野鬼，最后会再也无法投胎。“许席风看着天上的弦月道。
　　“无碍，我怕来生遇不到她。所以，即使变成孤魂野鬼又如何呢！”叶行道。“我生前全了大道义，死后我只想陪在她身边！我想让她身边至少不再那么孤单，至少还有我！你知道吗？虽然她的母后切切实实的在她身边，但是这个人还不如她身边的婢女。都说虎毒不食子，而太后娘娘简直比恶虎还狠。第五年，公主安排好一切回京时，她在民间和军中的名望都已经超过了他的皇兄。她的母亲，太后娘娘，对此很是忧虑，便为她布下了一个局。太后娘娘始终担心那些世家大族的后人会死灰复燃，就在暗中安排，引导这些后人，营造出一种这些世家大族仍不服管教，想要重新造反的情况。并且想借长公主的手，将其彻底铲除。但公主很善良，她不愿滥杀无辜。无奈之下，太后娘娘只好亲自动手，而公主在拒绝的那个时候便被太后娘娘打晕了。之后，太后娘娘以公主的名义召来了世家子弟，太后娘娘亲手杀了最大的那个世家大族的后人，先皇就是被他的父亲暗算的！在屠杀中，公主醒了，而太后娘娘握着手中沾血的剑，将它放在了长公主手中后就从暗道离开了。冲进来的士兵，看见的也只是这样的场景！呵——所谓的证据，有却又好像没有。太后不想皇帝的手上染血，便选择了长公主。长公主的才干远超皇帝，民间甚至有些人乱传说长公主才德行配位。太后这一手，既彰显了皇帝的仁心，又减少了民间百姓对长公主的支持。明明是她的女儿，她却只想着算计。后来皇帝不忍心，便伪造了那些书信，又让一些人在民间百姓中为长公主说话——长公主的眼睛早就不在明亮，那笑容也随着时间定格在了脸上，变成了一副面具。长公主因为对那些世家大族后人的愧疚和对她母亲的失望，便自请去佛寺中清修赎罪。佛寺中有大佛，我是一只鬼，甚至连她的周边都不能靠近。长公主穿着素白的衣裙，不配钗环，不施黛粉，带着两个婢女走进了佛寺。五年里，她从未出来过。后来，路归桥被皇帝派到了佛寺，守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叶行的声音淡淡的，但一股浓浓的忧愁还是透了出来。“有时候我真希望阿桥能开解她，让她走出来，即便她会把我给忘了，但，这样，她也许就能比现在快乐些了吧！但是，我却又不服，害怕真的把我忘了！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却还在奢求！”叶行的声音悲凉，令人动容。今天的月光十分皎洁，许席风看去，就见一滴泪滴下，少年将军急忙掩面。此时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无声无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但你不是说，她没忘了你吗？”许席风道。
　　“但记得的越多，不是越痛苦么？”
　　“比起不明白的快乐，长公主应该愿意选择清晰的痛苦，不是吗？”许席风反问道。叶行没答。
　　“好了，既然你都告诉我了，那么我也会兑现我的诺言。但，你现在是否还坚定如刚才呢？”
　　许席风说完，看着天空上的弦月不吭声了。叶行的手紧紧的握着，似乎一松开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信念就要没了是的！许久，叶行道：“公主殿下没有忘了我，所以，为什么不呢！”许席风见他下定决心，松了口气道：“那我便投拜帖。到时你寄于这簪子内我带你进去！”许席风化出一支红玛瑙簪，与叶行头上的一模一样。
　　“好，多谢！”叶行向许席风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许席风听完两人的故事，心中已有衡量。姻缘绳之所以在他死后都没有净化完成，多半是因为他的执念太强。强到又产生了一个新劫。那若想渡了这劫，便要将其送回地府。许席风又道：
　　“但是，再见过她之后，你要去地府投胎！可能做到？”
　　叶将军听后一怔，道：“为何？我想一直呆在她的身边，我不想去投胎！”
　　许席风看着激动的叶将军，道：“你是她的劫，你不彻底死去，劫是不断，而且还会产生新劫！”
　　“我是她的劫？”叶行不敢置信的道。
　　“是，你自己都觉得了不是吗？”
　　“我本想送她甜汤，让她生活变甜，到头来，却是一碗极苦的黄连！”叶行看着许席风轻声道。
　　“如此吗？”叶行扶额苦笑道。
　　“若长公主知道，你觉得她会怎么选呢？”
　　凉风吹来了一片云，掩了那皎洁的弦月。树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叶行久久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公主太善良了，总会为别人考虑！”他的声音清凉，融入了夜色。